乌海湖畔的短暂胜利喜悦,如同高原上的薄冰,被来自东南方向的一道紧急军报轻易击碎。
“报——!大总管!紧急军情!”一名斥候几乎是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到薛仁贵面前,脸上满是血污与惊惶,“郭……郭副帅他……辎重营离开大非岭,在野狐峡遭遇吐蕃主力合围!全军……全军覆没!粮草、军械……尽数被劫!郭副帅生死不明!”
刹那间,薛仁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晃了晃,被他用马槊死死拄地才稳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全军覆没……辎重尽失……这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他的心脏。
完了。
他所有的战略构想,所有的冒险突进,所有的胜利希望,都在这一刻,随着那被焚毁的粮车和被劫掠的军资,化为了泡影。没有粮食,数万大军在这高寒之地能支撑几天?没有箭矢,拿什么抵御吐蕃的铁骑?没有退路,身后是茫茫高原,前方是虎视眈眈的敌人!
“郭待封……误我!误国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终于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带着无尽的愤怒、痛悔与绝望。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一块巨石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疼痛。
没有时间悲伤,更没有时间犹豫。薛仁贵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但军人的本能让他立刻做出了最痛苦也是最理智的决定——放弃乌海,立刻回师,与可能尚存的大非川残部汇合!
撤退的命令下达,刚刚经历了一场胜仗的唐军,士气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他们丢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甚至顾不上掩埋战友的遗体,怀着对饥饿和死亡的恐惧,跟着他们的主帅,仓惶向东撤退。
而当薛仁贵带着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部队,好不容易撤回大非川,与郭待封麾下那些惊魂未定、十不存一的残兵败将会合时,看到的是一片更加令人心碎的景象。伤兵哀嚎遍野,建制完全被打乱,士气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们失去了所有的补给。
还未等薛仁贵重新整顿队伍,地平线上,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如同催命符般响起,这一次,更加密集,更加雄浑。
吐蕃大论钦陵,亲率四十万大军(包含大量吐谷浑仆从军),完成了最终的合围。黑色的旗帜如同乌云压顶,无边无际的骑兵阵列,将大非川这片平坦的川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角斗场。
“结阵!快!圆阵防御!”薛仁贵嘶哑着嗓子,挥舞着马槊,试图组织起最后的抵抗。
然而,失去了辎重、饥寒交迫、士气低落的唐军,如何还能结成坚固的阵型?吐蕃人并不急于立刻发起总攻,他们如同戏耍猎物的狼群,驱使着吐谷浑骑射手,围绕着唐军混乱的阵列,不断抛射着密集的箭雨。
箭矢如同飞蝗般落下,缺乏盾牌和斗志的唐军成片倒下。试图反击的唐军小队,往往刚冲出阵列,就被吐蕃精锐骑兵一个冲锋击溃、吞噬。高原的寒风卷着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喊,刮过每一个唐军士卒的心头。
薛仁贵双目赤红,身先士卒,马槊所向,接连挑落数名吐蕃骁将,试图挽回颓势。他如同陷入绝境的猛虎,咆哮着,厮杀着,身上的明光铠早已被鲜血和污垢染得看不清本来颜色。但个人的勇武,在数十万大军的碾压和全军崩溃的态势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他眼睁睁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老部下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看着那些年轻的士卒在饥饿和恐惧中瑟瑟发抖,然后被冰冷的箭矢夺去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悲恸,几乎要将他撕裂。
大非川,这片本应是建功立业的战场,此刻却成了大唐帝国西征雄心的葬身之地,也成了他薛仁贵军事生涯中,永远无法洗刷的耻辱和痛。鲜血浸透了枯黄的草甸,汇集成溪流,唐军的旗帜一面面倒下,被无数马蹄践踏成泥。失败,如同这高原上冰冷刺骨的夜色,无可挽回地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