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宫城的飞檐斗拱。两仪殿的书房内,只余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李治独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显寂寥。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已有许久,指尖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墨玉,仿佛想从那冰凉的触感中汲取一丝清明,或是坚定某种决心。殿内寂静,唯有更漏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这沉滞的夜晚。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熟悉的、刻意放柔的韵律。随即,一缕清雅的馨香若有若无地飘近,驱散了少许空气中凝滞的烦闷。
“大家,夜深了,当心劳神。”武媚的声音温柔似水,她端着一盏温热的安神汤,轻轻放在李治手边的案几上。她没有立刻多言,而是走到他身后,伸出纤纤玉指,力道恰到好处地为他揉按着紧绷的太阳穴。
指尖传来的温热与适度的压力,让李治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他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那股在朝堂上压抑、在独处时翻腾的郁气,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稍宣泄的缝隙。他抬手,覆盖住她正在动作的手,触感微凉。
“媚娘,”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有时朕觉得,这龙椅,坐得真是……憋闷。”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将朝堂上的不快略略倾诉,“外有高句丽、西突厥这等跳梁小丑,虽暂得小胜,然边患未平;内有……唉,诸多掣肘,便是今日犒赏功臣,朕竟也难以完全自主,事事皆需仰仗元老定夺,循那旧例陈规!”他将长孙无忌等人如何以“祖制”、“稳妥”为由,驳回他超常封赏和深入追问情报来源的意图,简略地说了一些,语气中充满了愤懑与无奈。
然而,那盘旋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墨羽的猜忌与恐惧,他却终究未能说出口。那是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的、源于帝王多疑与本能的惊惧,混杂着对无法掌控力量的焦虑,他无法,也不敢在任何人面前,哪怕是此刻最亲近的武媚面前,完全袒露。
武媚何等聪慧,她敏锐地察觉到李治的倾诉有所保留,那郁结之气,绝非仅仅源于朝堂上的争论。但她并不点破,只是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鬓边,柔声劝慰,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面:“陛下是真龙天子,承天命御极四海。如今不过是些山间云雾,暂时遮蔽了日光罢了。长孙太尉等人,或许只是过于持重,一心为国,未必是有意违逆圣意。”她的话语既安抚了李治对权臣的愤懑,又巧妙地维护了表面的和谐。
“待陛下威德日隆,四海宾服,文治武功超越前古,自然能够乾坤独断,再无掣肘。”她的话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与对李治毫无保留的信心,如同温暖的涓流,暂时抚慰了李治焦躁的心绪。
李治放松身体,靠在武媚温暖的怀抱里,闭上眼,感受着这难得的宁静与依靠。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耳边是她温柔坚定的鼓励,这让他因孤立和猜忌而冰冷的心,找回了一丝暖意。
然而,这片刻的安宁终究无法根除他心底的顽疾。当他再次睁开眼,目光扫过案上那两份捷报,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闪过长孙无忌那沉稳却不容置疑的面容,以及终南山迷雾中,那位赠玉之人飘然出尘的身影。墨羽,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他的权柄与安全感最核心的位置。
他知道,武媚的劝慰是良药,却非根治之方。有些枷锁,是身份与位置天生带来的,外力难解;有些心结,源于内心对权力的渴望与对失控的恐惧,需自破心障。这浅渊之困,这龙缚之感,并非几次胜仗、几句温言便能轻易消弭。
窗外,夏夜的虫鸣声此起彼伏,更显得殿内寂静而空旷。那郁结之气,虽被短暂的温情压下,却并未消散,只是更深地沉淀在他的眉宇之间,化作一丝难以挥去的阴霾。他轻轻拍了拍武媚的手,低声道:“朕知道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武媚顺从地应了一声,悄然退下。李治独自坐在晕黄的灯影里,身影依旧挺拔,却无端透出一股深沉的疲惫。他面前的,是万里江山图,是堆积如山的奏章,是赫赫战功,也是无形的壁垒与迷雾。长夜漫漫,帝国年轻的主人,依旧被困在他的浅渊之中,挣扎着,郁结难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