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例行朝会在太极殿举行。鎏金柱下,文武百官依序肃立,殿内弥漫着庄重而压抑的气氛。东西两线大捷的喜讯早已传开,为朝会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喜庆色彩,然而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治,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之意。
他首先对前线将士的功绩给予了高度肯定,随后,目光扫过位列前班的太尉长孙无忌,缓缓开口,声音在宽阔的大殿中回荡:“程名振、苏定方东渡辽水,避实击虚,奇袭新城,焚敌粮秣,功在社稷;王文度西出鹰娑,长途奔袭,破敌主力,俘获无算,亦显赫战功。尤其此番进军,赖‘侦骑’‘向导’得力,方建奇功。朕意,对此等有功将士,当超常封赏,以彰其勋。此外,兵部当详加核查,此等精准情报究竟源于何处,若确有其人其功,亦当一并重赏,并应善加利用此等渠道,以利日后边事。”
他的话语看似在论功行赏,实则暗藏机锋,意图借此机会,触及那隐藏在捷报背后的、令他不安的情报来源,并试探性地想将这股力量纳入朝廷(亦即他自己)的更直接掌控之下。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太尉长孙无忌便手持玉笏,稳步出列。他先是微微躬身,声音沉稳而洪亮:“陛下圣明,体恤将士,老臣感佩。程、苏、王等将军,勇略过人,不负陛下重托,确应厚赏。” 他先是肯定了封赏的必要性,随即话锋一转,引经据典,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然,赏功罚过,国之常典,亦需有度。太宗朝时,对于边功赏赐,皆有定例可循。若此番过于破格,恐开奢赏之端,非但易使将士滋生骄矜之气,亦恐令其他未得此厚遇之边军心生怨望,反为不美。老臣以为,参照旧例,略作提升,以示陛下天恩,方为稳妥之道。”
他绝口不提核查情报来源之事,直接将话题锁定在赏赐的“度”上。
李治眉头微蹙,刚想再言,另一位关陇重臣也出列附和:“太尉所言极是。赏功当依制,方能持久。且兵部自有职司,侦骑向导,皆乃其份内之责,纵有小功,亦已包含于主帅之功中,若再单独超擢,恐扰军政体系。” 这话更是直接将那“神秘”的情报贡献轻描淡写地归为兵部“份内之责”,堵住了李治深入探究的路径。
当李治试图再次强调情报本身的关键性,并追问其具体来历时,长孙无忌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御座,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般的、看似维护实则驳回的意味:“陛下日理万机,心系社稷,然军前细务,诸如斥候派遣、向导选用,自有程知节、程名振等大将及兵部曹司依律办理。陛下乃万乘之尊,只需掌控大局,知人善任即可,若事必躬亲,过问此等琐碎,非但劳神,亦有损陛下之威仪,非明君治国之道也。”
他巧妙地将皇帝的追问定义为“过问琐碎”、“有损威仪”,并迅速将话题引向战后安抚、粮草补给、以及如何应对高句丽和西突厥可能反扑等更为“宏观”的议题上,引导着朝议的方向。
李治端坐在龙椅之上,感受着那由长孙无忌及其僚友们无形中织就的巨大网络。他们言辞恭敬,逻辑严谨,仿佛每一步都在为他这位年轻的皇帝考虑,维护着朝廷的“规矩”和“体统”。然而,在这层温情的面纱之下,李治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道无形却坚厚的壁垒。这道壁垒由资历、人脉、固有的规则以及对权力的牢牢掌控构筑而成,将他隔离在真正的决策核心之外,让他甚至连详细过问一场胜仗细节的权力都被委婉而坚定地剥夺。
他名义上是天下之主,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可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被供奉在神龛上的泥塑木偶,只能听着台下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为他规划好一切,连他试图伸出触碰现实权柄的手,都被温柔而有力地挡了回来。
一种混合着愤怒、憋屈与深深无力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他的心头。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向长孙无忌,那位须发渐白、权势赫赫的亲舅舅,眼中闪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依赖,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愤恨与孤独。这龙庭,为何坐得如此滞涩难安?这乾坤,他何时才能真正地独断?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的称颂之声,此刻听来,却如同对他这被困于浅渊之龙的无声嘲讽。他只能将这份郁结死死压在心底,维持着帝王应有的威仪,听着朝议在那既定的轨道上,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