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天明前终于渐渐止歇,如同它来时那般突兀。肆虐了半夜的洪水,失去了后续力量的支撑,也缓缓退去,留下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曾经精巧雅致的万年宫苑,此刻满目疮痍。低处的殿宇大多坍塌,只剩断壁残垣浸泡在浑浊的泥水里,精美的雕梁画栋或被冲走,或扭曲变形,裹挟着污泥与断枝残叶,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浩劫的暴力。庭院中,名贵的花木东倒西歪,或被连根拔起,或被厚厚的淤泥覆盖,失去了所有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水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破坏气息。宫人、禁军们早已疲惫不堪,此刻正默默地开始清理淤泥,搜寻可能被掩埋的器物,救治伤者,气氛沉重而压抑。
李治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偏殿内临时安顿下来,虽未受伤,但脸色苍白,眉宇间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与难以掩饰的愠怒。他环视着周遭的破败景象,心中后怕不已。若非应对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很快,详细的禀报呈递上来。除了部分宫人内侍不幸遇难或失踪,以及大量财物损失外,随行的皇室成员与核心大臣大多安然无恙,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而当李治听闻,昨夜最先察觉险情、不顾自身安危登高击鼓、指引众人避险的,竟是那个平日里并不算特别起眼的偏将薛仁贵时,他疲惫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
“薛仁贵……现在何处?”李治沉声问道。
“回陛下,薛将军昨夜力竭,加之受寒,此刻正在营帐中休养。”
“传朕旨意!”李治霍然起身,语气斩钉截铁,“薛仁贵忠勇可嘉,临危不惧,于社稷有功!擢升为右骁卫将军,赐金百两,帛千匹!待其身体稍复,朕要亲自召见!”
这道旨意,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尚未平静的湖面,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右领军中郎将,已是高级武职,可谓一步登天!众人皆知,经此一事,薛仁贵简在帝心,前途不可限量。
而在另一处临时收拾出来的、相对干净的廊下,武媚由崔沅扶着,静静地望着眼前这片劫后景象。她身上披着厚实的斗篷,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却比往日更加幽深,仿佛吸纳了昨夜所有的黑暗与混乱。
她自然也听到了陛下对薛仁贵的厚赏。心中并无多少波澜,甚至觉得理所应当。那个在风雨中屹立门楼、以凡人之躯对抗天威的身影,确实当得起这份荣耀。
然而,她的思绪,却并未停留在对薛仁贵个人的赞赏上,而是飘向了更深远的地方。
这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是自然之怒,还是……天意警告?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入她的脑海。她想起自己为了权力,亲手断送的女儿;想起长安城中那永无休止的倾轧与算计;想起自己内心深处那日益膨胀、几乎要吞噬一切的野心……莫非,连上天也看不过眼,要降下这等灾祸予以惩戒?
一股寒意,比昨夜浸泡在洪水中更加刺骨,悄然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指尖冰凉。
可随即,另一种更加冷酷、更加现实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若真是天意警告,为何陛下无恙?为何她武媚依旧站在这里?薛仁贵的挺身而出,是偶然,还是……某种气运的体现?这场灾难,摧毁了宫苑,却也给了薛仁贵一步登天的机会,是否也意味着,旧的秩序在被打破,新的力量在崛起?
她的目光掠过那些正在清理淤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庆幸的宫人,掠过远处被禁军严密护卫的帝王临时居所,最终,定格在远方那依旧云雾缭绕、却仿佛沉默了许多的群山之上。
权力、生命、命运、天意……这些宏大而虚无的词汇,在此刻这片真实的废墟面前,交织成一张复杂难解的网。她失去了女儿,获得了权柄;经历了死劫,见证了忠勇。得到的,失去的,畏惧的,渴望的,都在这一夜之间,被放大,被搅动,沉淀为她眼底更加幽暗难测的深沉。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天意难测,人心惟危。
但脚下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无论是踩着荆棘,还是踏着尸骨。
武媚缓缓挺直了背脊,苍白的面容上,那抹属于武昭仪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神情,重新覆盖了所有短暂的脆弱与迷茫。眼神,愈发坚定,也愈发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