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外的汉白玉台阶,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与殿内的阴凉沉闷不同,这里能感受到空气里残留的夏末余温,以及宫墙之上高远天空带来的、无形的压迫感。
萧淑妃就跪在那冰冷的玉阶中段。
她褪去了往日常穿的艳丽宫装,换上了一身毫无纹饰的月白色素罗襦裙,长发亦只用一根简单的银簪绾住,未施脂粉。昔日那张明艳张扬、顾盼生辉的脸庞,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青黑与深深的疲惫。秋日的风已带了些许凉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袂,更显得她身形伶仃,楚楚可怜。
然而,若有人能细看她的眼睛,便会发现,那里面并无多少哀戚,反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冷静与锐利,如同淬了冰的刀刃。她挺直着脊背,姿态放得极低,头颅微垂,目光却死死盯着面前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材,看到里面那位凤座上的女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影微斜。膝盖接触坚硬玉石传来的刺痛感逐渐变得麻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她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拭去。来往的宫人内侍无不侧目,眼神各异,有同情,有鄙夷,更有幸灾乐祸。这些目光如同细针,刺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但她只是将下唇咬得更紧,纹丝不动。
终于,那扇沉重的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开启了一道缝隙。王皇后的心腹内侍走了出来,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她,声音平板无波:“皇后娘娘宣召,淑妃娘娘请入内。”
萧淑妃深吸一口气,借助身旁侍女勉强站起,因跪得久了,双腿一阵酸软,几乎踉跄。她稳了稳身形,拒绝了侍女的搀扶,独自一人,步履略显蹒跚却依旧维持着最后一丝风骨,踏入了那象征着后宫至高权力的立政殿。
殿内的阴凉与熏香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秋阳恍如两个世界。她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凤座之上,身着丹红凤服,仪态万方,正垂眸轻抚着手中一柄玉如意的王皇后。
没有犹豫,萧淑妃行至殿中,再次屈膝,这一次,是标准的、臣服的大礼,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
“臣妾萧氏,叩见皇后娘娘。”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却清晰无比。
王皇后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那柄温润的玉如意上,仿佛在欣赏着什么绝世珍品。殿内静得可怕,只有冰鉴融化的水滴声,一下,又一下,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良久,王皇后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伏地的人影上,语气听不出喜怒:“淑妃今日如此大礼,所为何事?若是为请安,日常晨昏即可,不必行此大礼。”
萧淑妃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惨淡而决绝的笑容,她不再绕圈子,直接撕开了那层虚伪的客套:“皇后娘娘明鉴,臣妾今日,非为请安,实为……求生而来。”
王皇后抚弄玉如意的指尖微微一顿。
萧淑妃迎着她审视的目光,语速加快,字字如刀,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武媚已诞皇子,圣眷之浓,六宫皆知。她出身微贱,却能自感业寺重返宫闱,心机手段,绝非等闲。如今她羽翼未丰,尚且如此,若待其坐大,以其睚眦必报之性,皇后娘娘以为,她容得下昔日曾与她为敌之人吗?”
她顿了顿,看着王皇后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今日是臣妾失势,惶惶不可终日,来日唇亡齿寒,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尊贵无匹,难道就能安然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吗?她今日能夺臣妾之宠,来日,焉知不会觊觎娘娘之位?”
王皇后的脸色微微变了,握着玉如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这些话,如同毒蛇,钻入了她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角落。
“臣妾自知往日多有冒犯,不敢祈求娘娘原谅。” 萧淑妃再次俯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只求娘娘能给臣妾一条生路。臣妾愿奉娘娘马首是瞻,合力压制武媚。臣妾不求复宠,只求在这深宫之中,能得一隅安身立命之所,并……助娘娘,永固中宫之位!”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王皇后看着跪在脚下,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的宿敌,心中五味杂陈。快意、警惕、权衡、以及一丝被那“永固中宫之位”说动的心绪,激烈地交织碰撞。凤座之旁,冰鉴的水滴声,仿佛敲响了她心中某座天平倾斜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