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院落内灯火阑珊。大木郎已识趣地告退,留下李恪一人在房中静思。那九名玄机谷弟子也被妥善安置在相邻的屋舍,想必此刻,他们年轻的心潮也正因白日的见闻而澎湃难平。
李恪并未安寝,他推开房门,信步走入院落深处的一处小露台。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墨港的灯火与远处沉静的海面尽收眼底。海风比之前更为清冽,带着深夜的凉意,吹拂着他的面颊与衣袍,却吹不散他心中那团愈燃愈旺的火焰。
他凭栏而立,体内江河般的内息似乎与这夜的海潮产生了某种共鸣,流转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与坚定。他闭上眼,不再刻意压制脑海中翻涌的思绪。
长安的繁华,太极宫的巍峨,皇子亲王的尊荣……那些曾经视若性命、为之争夺、也因此而坠入深渊的一切,此刻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他心中缓缓展开,却又迅速模糊、淡去。它们依旧存在,却再也激不起他心中半分涟漪。那杯鸩酒的冰冷,诏狱的阴森,长孙无忌得意的冷笑,甚至李治那复杂难言的眼神……这些曾如毒蛇般啃噬他心灵的记忆,此刻竟也失去了锋利的毒牙,变得遥远而……无关紧要。
“原来,跳出那口名为‘身份’的深井,天地竟是如此广阔……”他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释然乃至略带嘲讽的笑意,是对过往那个执着于“吴王”名位的自己的最终告别。
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墨港的点点星火,那些灯火之下,是井然有序的码头,是辛勤劳作的工匠,是安心归家的移民与土着,是正在孕育着的新生文明。这一切,是由主上东方墨,以无上智慧与力量,亲手在这片蛮荒之地上开创的基业。而他李恪,一个本应湮灭的“已死”之人,竟有幸成为这宏大图景中的一员,能够亲眼见证,甚至亲身参与这改天换地的进程!
一种前所未有的价值感与归属感,如同温润却磅礴的海潮,充盈着他的四肢百骸,洗涤着他最后的一丝彷徨。与这开疆拓土、文明再造的伟业相比,个人恩怨,皇权争夺,是何等的渺小与可笑!他的生命,在挣脱那些枷锁后,终于找到了真正值得奉献的方向与重量。
“先生。”一个清朗而带着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恪回头,见是那九名玄机谷弟子中的为首者,名叫赵琰的少年。他身后,其他八名弟子也静静站立,年轻的脸庞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眼中都闪烁着与赵琰相似的光芒——那是震撼、憧憬,以及一种找到前行道路的坚定。
“还未休息?”李恪语气平和,已自然而然地带着一种引导者的气度。
“回先生,实在难以入眠。”赵琰激动地说道,他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颤音,“白日所见,远超弟子等在谷中所学所闻!原来,‘经世致用’四字,落到实处,竟是如此波澜壮阔!弟子……弟子只觉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投身于此,为我墨羽伟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他身后众弟子虽未说话,但那灼灼的目光,已然表达了同样的心声。
李恪看着这些朝气蓬勃、满怀理想的年轻面孔,仿佛看到了墨羽未来更加强盛的希望。他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淀与无比清晰的信念:“尔等有此心,甚好。记住今日之震撼,牢记玄机谷所授之学问。主上开辟此基业,正需无数心怀理想、脚踏实地的后来者,前赴后继。这片海疆,乃至更广阔的天地,未来,将由你们这样的人去丈量,去塑造。”
他的话语如同带着某种力量,深深印入这些年轻弟子的心中。众人齐齐躬身:“谨遵先生教诲!”
遣走弟子们后,李恪再次转身,面向无垠的夜海。他的目光穿透黑暗,变得无比深邃和坚定。
翌日清晨,当大木郎前来询问今日行程安排时,李恪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屏退了左右,只余他二人。
他凝视着大木郎,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清明,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大木郎执事,请转告主上。”
他顿了顿,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与信念都灌注在这句话中:
“李恪,已非昨日之李恪。前尘已断,此心已定。自今日起,李恪愿以此残生,尽献于主上麾下,尽献于墨羽开拓海疆、传承文明之宏图伟业!刀山火海,百死无悔!但凭主上驱策,恪,万死不辞!”
声音不高,却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力,在这清晨的院落中回荡,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更带着一种找到终极信仰般的虔诚与坚定。
大木郎看着李恪眼中那再无丝毫迷茫、唯有清澈而炽热光芒的眼神,心中亦是一震。他深深一揖:“李先生之心,在下必当一字不差,禀明主上!”
海天相接之处,朝阳正喷薄而出,将万道金光洒向琉求的山川、城池与海港,也映亮了李恪那如同脱胎换骨般的身影。他的道心,历经淬炼,终在这海外新洲,与脚下这片充满无限可能的土地,与墨羽那横跨海天的壮阔蓝图,彻底融为一体,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