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吴王府邸最后的生机也吞噬殆尽。府内早已不复往日气象,灯笼昏暗,仆从敛声屏息,行走间如同鬼魅,偌大的王府沉浸在一片死寂的等待之中,等待着那柄悬于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李恪独自坐在书房内,未点烛火,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依旧挺拔却难掩落寞的身影上镀了一层凄凉的银辉。他面前的书案上,空无一物,仿佛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挣扎,都已在这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与等待中,消耗殆尽。
该来的,总会来。
府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紧接着,是金吾卫甲胄碰撞的铿锵之声,以及内侍那特有的、尖细而毫无感情的宣召声:
“圣旨到——!吴王李恪,接旨——!”
该来的,终于来了。
李恪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常服袍袖,他的动作沉稳,不见丝毫慌乱,唯有那在阴影中微微颤动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最后的波澜。他推开书房门,走入清冷的庭院。
以长孙无忌心腹御史为首的数名官员,在一队如狼似虎的金吾卫簇拥下,已立于院中。为首的内侍双手高捧着一卷明黄诏书,脸上是程式化的、冰冷的肃穆。
王府众人早已被驱赶至一旁,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李恪撩起衣袍下摆,从容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平静无波:“臣,李恪,恭聆圣谕。”
内侍展开诏书,尖利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在每个人的心上:
“制曰:吴王李恪,本膺朝寄,位列藩维。然性本凶顽,素怀怨望,妄以‘类父’自矜,阴结奸佞,交通不慎,身处嫌疑之地,而不知敛迹悔过。更兼逆党攀指,暗通款曲,其心回测,其行难容!负先帝之殊恩,亏臣子之忠节……如此悖逆,天地不容!着即……赐自尽!以正国法,以儆效尤!钦此——!”
诏书中的罪名,与他先前预想的并无二致,依旧是那般模糊而恶毒,将他过往所有的荣光与努力,都扭曲成了取死的罪证。没有辩解的机会,没有审问的过程,只有这一纸冰冷的、来自他亲弟弟的死亡判决。
李恪跪在那里,身形凝滞了片刻。月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一股混杂着巨大冤屈、悲愤、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荒凉,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起父皇曾经的期许,想起自己半生的谨慎,想起那至高无上、却冰冷无情的皇权……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他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甚至……一丝解脱: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一摆手,一名小太监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前,盘中放着一只精致的白玉酒壶,旁边是一只同样质地的酒杯。壶中是何物,不言而喻。
“王爷,请吧。”内侍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
李恪缓缓起身,目光扫过那白玉酒壶。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仿佛要去参加一场重要的典礼。就在他抬手拂过胸前衣襟的瞬间,指尖极其隐秘而又迅速地探入内衬,触碰到一个微小的、硬硬的物事——那是昨夜,一个神秘人通过府中仅存的、绝对忠诚的老仆,拼死送入他手中的东西,仅有一枚龙眼大小、色泽深紫的丹丸,以及一张画着简易鼎炉云纹的符纸,别无他言。
当时他不明所以,只觉诡异。此刻,面对这杯鸩酒,他心中蓦然升起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
莫非……
没有时间深思,也没有其他选择。
他伸出手,稳稳地拿起那白玉酒壶。壶身冰凉刺骨。他缓缓地将那无色无嗅、却足以致命的液体,斟满了酒杯。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举起酒杯,面向太极宫的方向,朗声道:“李恪……拜别陛下!”
话音未落,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痛感。在酒杯遮掩下,他舌尖微动,将那枚一直藏于舌下的深紫色丹丸,顺势吞入腹中。
“哐当!”白玉酒杯从他手中滑落,摔在青石板上,碎裂成几片。
李恪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迅速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随即转为青黑。他捂住腹部,发出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目圆睁,望着那轮凄冷的明月,渐渐失去了所有神采。
庭院内,一片死寂。
只有寒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贤王李恪,就此“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