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漪澜殿,比白日更添几分幽深。殿内只燃着几盏昏黄的宫灯,将武媚纤弱而沉静的身影投在素屏之上。李治屏退左右,独自踏入殿中,带进一身夜露的微凉与挥之不去的疲惫烦躁。
他甚至未换下朝服,径直走到榻前坐下,手肘支着案几,揉按着阵阵发痛的额角。冕旒早已取下,束发微乱,露出紧锁的眉头。白日朝堂上崔仁师等人“妖尼祸国”的诛心之言,如同魔音灌耳,仍在脑海中回荡,更刺痛他的,是那份被群臣、被礼法、被自己舅舅联合逼迫的孤立与无力感。
武媚无声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安神茶,在他身侧轻轻坐下,并未急于开口。她只是安静地陪伴着,目光落在他疲惫的侧脸,以及那只无意识紧攥成拳、骨节发白的手上。
良久,李治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媚娘,你都知道了?他们……他们竟敢如此污蔑于你!‘妖尼’……呵,好一个‘妖尼’!”他猛地一拍案几,茶盏震动,“朕真想……”
“陛下,”武媚适时地轻声打断,声音如同滑润的溪流,试图平息他的怒火,“臣妾知道了。流言如刀,臣妾早有准备。”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冷静,“此刻动怒,正中了他人下怀。”
李治转过头,看向她。灯影下,她面容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不见丝毫惊慌失措,这份异于常人的镇定,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些许躁动。“你有何看法?”他不由放低了声音。
武媚微微倾身,眸光在昏暗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陛下,崔仁师等人攻击,无非两点。其一,臣妾‘出家’身份,不合礼法;其二,污名‘妖尼’,意指臣妾心术不正,行魅惑之事。”
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徐徐分析:“第一点,陛下可强调孝道与旧情。臣妾曾侍奉先帝,感念天恩,出家亦是遵从前朝旧例,非臣妾所愿。陛下念旧情,特旨召还,乃是仁孝之举,亦是陛下宽仁,予臣妾一条生路。此乃‘情’与‘孝’,可一定程度上对冲‘礼法’之苛责。”
“至于第二点,‘妖尼’之名,最为恶毒,却也最易破除。”她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治,“臣妾恳请陛下,安排臣妾于不久后的某场宫中法事或庆典中,于命妇女眷面前公开露面。臣妾不需多言,只需言行得体,举止端庄,展现出沉静安详之态即可。流言谓臣妾‘妖异’,若众人亲眼所见,臣妾与寻常宫妃无异,甚至更为守礼低调,这‘妖’字,便不攻自破大半。此乃‘以静制动’。”
李治听着,眼神渐渐亮了起来。武媚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尤其是公开露面的建议,确实是破除污名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他不由反握住她微凉的手,感受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智慧与力量。“媚娘,你所言甚是!朕这就……”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内侍压低声音的禀报:“陛下,吴王殿下有密奏呈递,言及紧要,需陛下亲阅。”
李治与武媚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李恪?他此时递来密奏?
“呈上来。”李治沉声道。
一名心腹内侍躬身入内,将一个密封的铜盒高举过头顶。李治接过,挥手让其退下。他打开铜盒,里面只有薄薄几张纸和一枚小巧的银牌。
他迅速浏览着纸上的内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为震惊,继而转为狂喜与愤怒交织。那纸上,清晰地记录了萧淑妃宫中那名近侍如何与宫外族人联络,如何收买人手散布谣言,甚至提及了那混合西域迷香的香囊,准备伺机放入漪澜殿栽赃!而那枚蛇纹银牌,正是萧家暗卫的信物,铁证如山!
“好!好一个萧氏!好恶毒的心肠!”李治猛地站起,将那张纸拍在案上,胸膛剧烈起伏。证据虽未直接指向长孙无忌,但萧淑妃这条线上的爪牙,已是无所遁形!
武媚也看清了纸上的内容,她心中亦是波澜涌动。果然是萧淑妃!而李恪……她袖中的墨玉似乎微微发烫。是他吗?是先生布局之下,李恪这枚暗棋开始发挥作用了?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知道此刻最关键的是如何利用这份证据。
“陛下息怒,”她轻声劝慰,眼中却闪过一丝冷芒,“有此证据,便可雷霆出手,清理宫闱,堵住悠悠众口。陛下可借此严惩萧淑妃近侍及其宫外同党,以‘构陷妃嫔、散布谣言、意图不轨’之罪论处。此举,一则可震慑后宫,二则可在朝堂上表明,所谓‘妖尼’之说,实乃小人构陷,陛下明察秋毫,已洞悉奸谋。看那些御史,还有何话可说!”
李治闻言,重重颔首,眼中重新燃起掌控局面的光芒。他看着手中确凿的证据,又看向眼前冷静睿智的武媚,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一种并肩而战的契合感。
“媚娘,有你在朕身边,朕心甚安!”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但那其中蕴含的信赖与情意,却也无比真实。
他再次拿起那枚来自李恪密奏的银牌,摩挲着上面冰冷的蛇形纹路,眼神复杂。这位三哥……在此刻递上这份大礼,其心思,耐人寻味。但无论如何,这份证据来得太是时候了。
“来人!”李治面向殿外,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决断,“传朕旨意,即刻拘拿淑妃宫中近侍张氏,及其宫外族人张全义,交由内侍省与大理寺严加审讯!不得有误!”
旨意传出,如同在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闪电。漪澜殿内,帝妃二人的手紧紧交握,共同面对着窗外更深沉的黑暗,以及即将到来的、由他们主导的雷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