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三点,太极宫承天门的城楼上报晓鼓声隆隆响起,声震长安。文武百官手持笏板,循着曙色初现的青石御道,鱼贯步入含元殿。巨大的殿宇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巍峨肃穆,蟠龙金柱高耸,支撑起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象征着皇权的无上威严。
李治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部分神情,但紧绷的下颌和置于扶手上微微用力的指节,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御座之下,百官分列两侧,鸦雀无声,唯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殿外隐约传来的风声,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侍中高喊:“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御史台队列中,一位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官员应声出列,正是监察御史崔仁师。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板的寒意:
“臣,监察御史崔仁师,有本启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长孙无忌垂眸立于文官首位,仿佛老僧入定,但其嘴角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却未逃过龙椅上李治的眼睛。
“讲。”李治的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惯常的平稳,却少了几分温度。
崔仁师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臣闻,宫中新纳之武氏,乃先帝才人,后又于感业寺剃度出家,此为天下皆知之事。佛门清净之地,出家之人,本当六根清净,恪守戒律。然其竟蓄发还俗,重入宫闱,此等行径,实乃悖逆礼法,亵渎佛门,动摇国本!”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字字如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周礼》有云,‘礼者,天地之序也。’妇人四德,首重妇德。武氏以方外之身,惑乱君心,致使陛下不顾伦常,强纳入宫。此非独宫闱之失,更是天下教化之殇!长安坊间,已多有‘妖尼祸国’之议,人心惶惶,流言蜚语,有损陛下圣德,动摇我大唐江山社稷之稳固!”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以祖宗法度为念,速清君侧,逐出妖尼,以正视听,以安天下民心!否则,恐国将不国,祸乱不远矣!”
“臣附议!”
“陛下,崔御史所言,句句在理,武氏确乃不祥之人,不可留于宫中!”
“请陛下逐出武氏,以正宫闱!”
数名官员紧跟着出列,齐声附和。声浪虽不算滔天,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正道”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向御座上的李治汹涌扑去。
李治的脸色在冕旒下渐渐变得难看。他握着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早知道会面临责难,却未想来得如此迅猛、如此刻毒!“妖尼祸国”?竟是直接将武媚钉在了祸国殃民的耻辱柱上!他目光扫向默然不语的长孙无忌,心中怒火升腾。这背后若无这位舅舅的授意或默许,区区一个崔仁师,安敢如此放肆!
“荒谬!”李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武氏入宫,朕自有考量。其曾侍奉先帝,感念天恩,出家亦是迫于旧制。如今朕特旨召还,合乎情理。尔等身为朝廷重臣,不思为国分忧,反倒听信市井流言,构陷妃嫔,是何居心!”
他的反驳,在引经据典、占据“礼法”高地的崔仁师等人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尤其“妖尼”二字,如同毒刺,深深扎入舆论的土壤,极易蔓延。
崔仁师毫不退缩,梗着脖子道:“陛下!非是臣等构陷,实乃武氏身份特殊,行迹可疑,引人非议!感业寺乃清修之地,她如何能与陛下旧情复燃?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是否……用了什么非常手段?‘妖尼’之说,虽出自市井,却非空穴来风!陛下身系天下,万不可被妖邪所惑啊!”
“你!”李治气结,胸脯剧烈起伏。对方不仅咬住“妖尼”之名不放,更暗指武媚使用巫蛊魅术,这是极其恶毒的指控!
朝堂之上,一时剑拔弩张。支持皇帝的少数官员噤若寒蝉,而长孙无忌一派的官员则面露得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即将在这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彻底爆发。
李治孤立无援地坐在龙椅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整个官僚体系和陈旧礼法的巨大压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块冰凉的墨玉,“守持本心,明辨迷雾”——此刻,他身处迷雾,而他的本心,又该如何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