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的夜,来得总比长安城更早些。当最后一缕暮色被巍峨殿宇的阴影吞没,四下便陷入一种万籁俱寂的沉静,唯有风过松柏的沙沙声,以及遥远禅房里隐约传来的、规律的木鱼轻响,更衬得这方外之地的空幽。
武媚(明空)所居的禅房,在寺院最僻静的西北角。窗棂简陋,月色便毫无阻碍地流淌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铺开一片清辉,如同凝结的霜华。她未点灯烛,只借着这月光,静坐于窗前一方旧蒲团上,身影在月华中显得单薄而挺直。
白日里山门前的跪迎,禅房内的奉茶,帝王那看似随意却暗藏深意的探询,自己谨慎而恰到好处的应对,以及最后那卷呈上的《金刚经》……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清晰地回放、审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的交汇,每一句话语的余韵,都被她反复咀嚼,确认毫无破绽,如同最精密的机括,环环相扣,精准地传递了她想传递的信息,却又未曾逾越雷池半步。
没有谄媚,只有方外人的沉静;没有诉苦,只有对往事的淡然;没有干政的妄言,只有引经据典的智慧点拨。她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身在空门、心忧苍生、睿智而超脱的形象,这恰恰,是她揣度李治此刻最需要、也最容易被触动的那根心弦。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她唇角微微勾起。那不是得意,而是一种棋手落下关键一子后,静观局势变化的沉着。鱼儿,已然被那卷经书、那番言论,稳稳地钓上了钩。李治离去时,那深沉眼眸中无法完全掩饰的震动与决绝,便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这份成功的窃喜之下,涌起的却是对那个远在迷雾之外、布局一切的男子,更深切的敬佩,近乎崇拜。
“潜龙勿用……”
她于心中默念这四字真言,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怀中那枚贴身珍藏的、温润的墨玉。东方墨的身影,仿佛就立于这清冷月光之中,玄衣飘然,目光洞彻时空。他早已预见今日之局,甚至更远的未来。他让她在这感业寺中蛰伏,非是放弃,而是将她置于一个最不起眼、却也最安全的位置,避开所有明枪暗箭,如同将利刃藏于鞘中,默默磨砺。同时,这青灯古佛的环境,反而洗尽了她身上可能存在的、属于深宫妃嫔的浮躁与依赖,让她沉淀,让她思考,让她将所有的智慧与韧性,都内化为自身的力量。
他不仅给了她庇护,更给了她成长的土壤和方向。他所谋者大,所图者远。这感业寺,不是终点,甚至不是起点,只是他浩瀚棋局中,一枚关键棋子暂时栖身、积蓄力量的驿站。而她,何其有幸,能成为他选中的执棋者之一,又何其震撼于他这跨越时空、算无遗策的深谋远虑。
月光偏移,落在她置于膝前的古琴上。琴身老旧,弦丝黯淡,却是这清苦生活中唯一的雅物。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一根琴弦。
“铮——”
一声清越孤高的琴音,突兀地响起,在这寂静的禅房里回荡,如同石投入水,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余韵袅袅,不绝如缕,仿佛在应和着她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对远方布局者的倾慕与追随,也仿佛在宣告,这盘由东方墨布下、由她亲自落子的棋,已然进入了中局。
她不再拨弦,只是任由那最后的余音消散在月光里。眸光重新归于平静,深不见底,映照着窗外的疏星冷月。
风,已然因帝王的驾临而吹皱。
下一局,该如何落子,她心中已有丘壑。只待那执棋的手,在遥远的云端,轻轻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