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园悟道之后,武媚的心境愈发沉静如水。她依旧每日洒扫、诵经、整理典籍,言行举止间,那份属于“明空”比丘尼的温顺与怯懦扮演得愈发纯熟,几乎成了她第二层皮肤。然而,在这层表皮下,她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敏锐地捕捉着寺院内外每一丝细微的波动,并将其置于心中那幅日益清晰的时局图上,冷静分析。
这日午后,她照例在经阁整理一批新送来的祈福经文。这些经文并非寺中自用,而是长安城中某些勋贵家眷捐资请寺中僧尼抄写,用以祈福消灾的。整理时,需按照府邸、所求事项分门别类。
指尖拂过微凉的纸张,目光扫过那些或娟秀或潦草的字迹,以及落款处的府邸名号与所求事项——多为求子、求姻缘、或是为家中仕途祈福。这些在旁人看来寻常的祈福内容,在武媚眼中,却成了窥探长安权贵圈子动态的一扇隐秘窗口。
她注意到,为萧淑妃娘家——萧氏府邸祈福的经文数量明显增多,所求多为“圣心永驻,福泽绵长”,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得势的张扬。而为王皇后家族祈福的经文,则隐约透出一种焦灼,除了常规的“凤体安康”,竟还有几份是为“家宅安宁”、“化解小人”而求。
武媚心中冷笑。看来,后宫之中的争斗,已然波及前朝,连这些勋贵家眷的祈福动向,都带上了站队押宝的色彩。萧淑妃圣宠正隆,气焰嚣张;王皇后看似地位尊崇,实则根基已显动摇之象。这与她之前通过零星信息拼凑出的判断,不谋而合。
就在她将一卷为萧府祈福的经文归入特定木匣时,指尖触到卷轴末端似乎有些异样。她不动声色,借着整理旁边经卷的掩护,用指甲轻轻一挑,一小卷薄如蝉翼、被精心卷起的素帛,从经卷末端的空心轴杆中滑落出来。
心脏微微一跳,但她的呼吸没有丝毫紊乱。她迅速用宽大的僧袖掩住手,将素帛拢入袖中,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灰尘。继续将经卷放入木匣,合上盖子,一切如常。
直到傍晚,回到自己那间僻静的禅房,闩好门,她才在油灯下,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素帛。
上面是极其细密的墨字,并非寻常书信格式,而是一条条简短的讯息:
“帝近日频召长孙太尉、褚河南(遂良)入宫,咨以立后事,时长忧色。”
“薛延陀残部遣使入朝请罪,帝意待议,李绩(李世绩)主剿。”
“有司奏报,晋州等地春旱,恐误农时。”
“萧氏外戚于西市新置邸店三处,气焰颇张。”
字迹是陌生的,但传递信息的方式,以及这精准扼要、直指核心的风格,让她立刻明白,这来自“墨羽”。是东方墨。他并未因她身在感业寺而中断与她的联系,只是将这联系变得更加隐秘,更加安全。这薄薄一卷素帛,价值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
她逐字逐句地阅读,目光在“立后事”与“萧氏外戚”两处停留最久。
李治在为立后之事烦恼?是因为王皇后无子,且与萧淑妃争斗已影响后宫安宁,让他动了易后之心?还是朝中元老,如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对王皇后仍有维护,形成了阻力?他的“忧色”,是犹豫,还是对某种局面的无力?
而萧淑妃家族的肆意扩张,更是取祸之道。帝王之心,深似海,岂能容忍外戚如此张扬?眼下或许因宠爱而纵容,但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迟早会生根发芽。
至于薛延陀残部、地方春旱,这些军国大事,看似与她这个感业寺尼姑无关,实则牵动着整个帝国的神经,也影响着朝堂的注意力与皇帝的精力分配。
所有这些信息,如同散落的珍珠,在她脑海中迅速串联起来。她仿佛能看到长安城中,那座宏伟的太极宫内,年轻的皇帝在各方势力夹缝中的挣扎;能看到后宫之中,王皇后与萧淑妃为了后位进行的惨烈搏杀;也能看到朝堂之上,元老重臣与新晋势力之间的暗流汹涌。
而她,虽身处这方外之地,却凭借这隐秘的信息渠道,得以冷眼旁观这盘天下大棋。
她将素帛凑近灯焰,看着那薄薄的丝帛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点灰烬,消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心中却因这些信息而波澜涌动,但并非惶恐,而是一种洞悉局面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隐匿于暗处的、狩猎者的耐心。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春寒依旧,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感业寺依旧是一片死水,但她知道,这片死水之下,连接着外面那个风云激荡的世界。
萧淑妃与王皇后斗得越狠,朝局越是微妙,对她而言,或许越是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古老的智慧在任何时代都不会过时。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与世无争、安心礼佛的“明空”,继续在这青灯古佛下,读书,思考,积蓄力量,同时通过这隐秘的渠道,密切关注着外界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她甚至开始有意识地,在整理那些勋贵家眷祈福经文时,更加留意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试图从中解读出更多关于权力格局变迁的密码。
权力场上的信息,便是最锋利的武器。而她,正在这看似与世隔绝的牢笼里,悄悄地打磨着属于自己的兵刃。
潜龙在渊,非止养锐,亦在观风。
观这天下之风云变幻,待那属于她的惊雷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