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悄然而至,灰白的天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染过感业寺的飞檐斗拱,将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切痕迹,都掩盖在了这看似寻常的冬日清晨之下。积雪未融,反射着清冷的光,寺院的轮廓在晨霭中显得格外静穆,却也透着一股经历过巨大震荡后、强行压抑下来的死寂。
寅时的钟声再次敲响,这一次,是由沙弥们依循旧例,带着十二分的小心撞响的,声音沉闷而规矩,再不敢有丝毫的错乱。僧尼们沉默地走出寮房,汇聚向大雄宝殿,步履比往日更加轻悄,眼神低垂,彼此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这冬日的寒气更加刺骨。
武媚也随着人流走向大殿。她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缁衣,光洁的头颅在寒风中微微低垂,姿态恭顺,与往日并无二致。然而,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她眉眼间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死寂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那沉静之下,不再是认命的麻木,而是某种内敛的、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般坚韧的东西在隐隐发光。
当她踏入大殿时,原本还有些细微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或惊惧或探究,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又在她抬眼望去时,如同受惊的鸟雀般迅速飞散开去。她走过之处,前方的女尼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侧身,让出更宽的道路,仿佛她周身环绕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静安师太早已端坐主位,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复杂了许多。看到武媚进来,她的目光与其接触了一瞬,那里面不再有昨日的杀机与轻蔑,也没有完全的敬畏,更像是一种审慎的、带着巨大困惑与忌惮的打量。她很快移开视线,开始领诵早课,声音平稳,却少了几分住持应有的中气。
整个早课过程,气氛异常凝重。诵经声依旧,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也无人敢将目光过多地停留在武媚身上。昨日那凹陷的蒲团位置已被更换,地面光洁如初,仿佛那诡异的北斗星图从未出现过。但那份无形的震慑,却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底。
早课结束,众尼依次退出大殿。轮到分派今日劳役时,负责此事的典座师太,拿着名册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她走到武媚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甚至带着一丝谄媚的温和:“武……师妹,今日便……便依旧去藏经阁外洒扫廊道吧,那里清净。” 她甚至不敢分派任何重活,连洒扫的区域,都选的是最清闲、最不受打扰的地方。
武媚微微颔首,合十行礼,并未多言,转身便拿着扫帚向藏经阁走去。她的背影挺直,步伐沉稳,既不显得倨傲,也毫无往日的畏缩。
来到那条熟悉的回廊,积雪已被夜风吹得薄了一层。她拿起扫帚,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清扫起来。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寒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但她却似乎感觉不到太多的寒冷。贴身藏匿的墨玉和那方绢帛,如同两个小小的暖炉,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温热,那温热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更仿佛注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赋予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与平静。
她不再去回想李治的薄情,不再去咀嚼被家族抛弃的苦涩,也不再反复质疑东方墨那迟来却雷霆万钧的守护。所有的情绪,都被她强行压下,如同将纷乱的丝线,一根根捋顺,编织成坚韧的内核。
“潜龙勿用”。
这四个字,如今已不再是纸上冰冷的箴言,而是融入了她的呼吸,刻入了她的骨髓。她深刻地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在这看似绝境的感业寺,她并非无所作为,而是在进行一场最为关键的蛰伏与修炼。她要磨砺自己的心志,如同锤炼一块璞玉,去除所有的杂质与脆弱,使其变得坚不可摧。她要在这青灯古佛的掩护下,冷眼观察这世间的规则与人性的幽微,积蓄知识,积蓄力量,等待那个真正属于她的时机。
她扫过那株老梅树下,黝黑的枝干上,那几点殷红的花苞在冰雪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夺目。她停下动作,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曾几何时,她觉得自己如同这寒冬中的枯枝,了无生机。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更像这梅树,于酷寒中孕育着花苞,只待东风一来,便可绽放出惊世的光芒。
她抬起手中的竹扫帚,用那光滑的竹柄末端,在洁净的雪地上,缓缓划下两个大字——“潜龙”。字迹清瘦,却带着一股隐而不发的力道。
写完,她并未停留欣赏,而是立刻抬起脚,用僧鞋的底部,轻轻将字迹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仿佛那只是一个无需示于人前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盟誓。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感业寺层叠的殿宇,遥望向终南山那云雾缭绕的深处。那里,是玄机谷的方向,是东方墨执棋天下的所在。
原来,他始终在。
在那云深不知处,与她同历这风雪,共守这“潜龙”之约。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明悟、以及一丝不甘永远居于人下的复杂心绪,在她胸中激荡。她不再是一个被命运随意摆弄的棋子,她已然明了自身在这盘大棋中的位置。她是“潜龙”,是东方墨投入这大唐乱局的一步暗棋,更是她自己命运的主宰者,开始觉醒的第一步。
冰心已砺尽,唯待风雷起。
武媚收回目光,重新握紧扫帚,继续她日复一日的洒扫。神情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云层后隐现的电光,预示着一旦时机成熟,必将石破天惊。
这感业寺的寒冬,于她而言,不再是刑场,而是磨刀石。而她这把已然开刃的宝刀,正默然等待着,出鞘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