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深处,蓬莱殿内暖香氤氲,地龙烧得整个殿宇如置阳春。金丝楠木的窗棂半开,窗外是精心打理的白玉兰,虽值寒冬,殿内却因炭火旺盛而催得几盆名品蕙兰提早绽放,幽雅的香气与兽金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交织,营造出一种旖旎而略带窒息的富贵温柔乡。
萧淑妃,昔日的萧良娣,此刻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她身着一袭石榴红蹙金绣鸾凤穿牡丹的广袖宫裙,云鬓高耸,斜插一支赤金点翠翔凤步摇,凤口垂下的细长珍珠流苏随着她不经意的动作轻轻摇曳,光华流转。生了两位公主和一位皇子后,她的身段较之少女时期丰腴了些许,却更添成熟妇人的风韵与威势。眉眼间昔日模仿武媚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浸润在极致荣宠中的、毫不掩饰的张扬与娇慵。
榻边,未满周岁的皇子李素节穿着大红的锦缎袄裤,正被乳母小心翼翼地抱着,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两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义阳公主与宣城公主,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铺设的波斯地毯上,摆弄着内府监新进贡的、精巧绝伦的琉璃玩偶。殿内侍立的宫人皆屏息静气,低眉顺目,行动间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唯有角落里鎏金漏壶滴答作响,计算着这仿佛凝固了的、独属于她的荣光时刻。
自李治登基,她因生育之功,又深谙邀宠之道,位份一路晋封至淑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如今,她不仅是后宫子嗣最丰的妃嫔,更是皇帝心尖上最得意的人。赏赐如流水般涌入蓬莱殿,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几乎堆满了库房。连带着她出身的兰陵萧氏一族,在朝中也愈发显赫,族中子弟多有擢升。
然而,这泼天的富贵与独宠之下,暗流从未止息。正宫皇后王氏,出身太原王氏,乃关陇军事贵族集团的嫡女,身份尊贵无比。她就像一座沉默而冰冷的雪山,虽不似萧淑妃这般烈火烹油,却自有其根基深厚的威严。两位女子,一个凭借帝宠与子嗣,一个仰仗家世与名分,在这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太极推手。
萧淑妃对此心知肚明,甚至乐在其中。她从不与王皇后正面冲突,反而时常做出恭敬谦卑的姿态。她会“恰巧”在皇帝面前称赞皇后贤德,会“主动”将一些份例送往立政殿,甚至在宫宴上亲自为皇后布菜,做足了一个“懂事”妃嫔的本分。但暗地里,她拉拢皇帝身边得力的内侍,不动声色地探听前朝动向与帝心喜怒;她利用皇子公主生病或诞辰等机会,引得李治更多驻足蓬莱殿;她更懂得如何以柔克刚,在李治因朝务烦心时,用温言软语、曼妙歌舞为他解忧,将帝心一点点笼络到自己身边。
王皇后性情端肃,不善逢迎,面对萧淑妃这套绵里藏针的组合拳,往往显得被动。她所能依仗的,除了皇后名分和家族势力,便只剩下“规矩”二字。可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尤其是在一个对自己满怀爱恋与依赖的帝王面前,规矩的弹性往往超乎想象。近来,连初一十五皇帝按制应宿于皇后宫中的规矩,都时有破例。此消彼长之下,萧淑妃虽无名分上的超越,但在实际的影响力与皇帝的偏爱上,已隐隐压了王皇后一头。
殿内温暖如春,萧淑妃捻起一颗宫女剥好的、晶莹剔透的荔枝,放入口中,甘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她满足地眯起眼,目光扫过殿中奢华的一切,最终落在嬉笑的孩子们身上,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焦虑。这宫里的恩宠,从来就像这天边的流云,看似绚烂,却聚散无常。王皇后那座大山依旧矗立,而新人……谁又能保证不会再有新人冒出来?陛下如今是宠爱她,可这宠爱能持续多久?她必须抓住现在拥有的一切,将可能的威胁,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思绪及此,一个尘封在记忆角落、几乎要被遗忘的名字,如同水底的沉渣,突然泛了上来——武媚。
那个曾经让她在李治还是太子时就感到莫名威胁的先帝才人!那个即便幽居芷兰轩,依旧能引得陛下念念不忘、甚至在她生产后最得意时,还能分走陛下些许关注的贱人!
一股混杂着旧日妒忌与新近骄纵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是了,武媚!她怎么忘了这个女人!先帝驾崩,按制她应该已经被送去感业寺出家为尼了。一个失了势、剃了度的尼姑,还能翻起什么浪花?
晋阳公主,哼,还罩着她?
萧淑妃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忍的弧度。她自然不能亲自去对付一个已经出家的先帝宫人,那太掉价,也容易落人口实。但是,让感业寺里的人“好好照顾”一下这位故人,让她在青灯古佛前“深刻反省”自己的过往,还是轻而易举的。
她想象着武媚在感业寺中受尽苦楚、形容憔悴的样子,心头那点因王皇后带来的郁气仿佛都消散了不少。对,就这么办。一个无依无靠、被家族近乎放弃、又被皇家遗弃的尼姑,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这不仅是泄愤,更是清除掉一个潜在的、令她心生不快的“晦气”。毕竟,只要武媚还活着,哪怕在寺庙里,也总让她觉得,陛下心中或许还留存着那么一丝不该有的影子。
“来人。”她慵懒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狠厉。
一名心腹宦官立刻躬身趋前。
“去,给感业寺的住持静安师太送个信。”萧淑妃把玩着指尖的鎏金护甲,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透着寒意,“就说,本宫听闻武氏在先帝时便心性不定,如今既入空门,更需‘严加管束’,‘砥砺心志’,方能不负皇恩,早证菩提。让师太……好好费心。”
那宦官心领神会,低声道:“奴才明白,定会让静安师太领会娘娘的‘深意’。”
萧淑妃满意地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殿外那几株在温暖殿宇内反常盛放的蕙兰,眼中闪过一丝快意。这后宫,终究是她萧氏的天下,任何碍眼的尘埃,都该被彻底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