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的长安,入了夏便是一派蒸腾景象。日头明晃晃地炙烤着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道旁槐树的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几乎要盖过市井的喧嚣。然而,这浮于表面的燥热,却远不及帝国中枢深处那股已然凝聚、即将喷薄而出的钢铁意志来得凛冽灼人。
数月来,关于高句丽渊盖苏文桀骜不驯、屡屡挑衅边庭的消息,如同阴云般不断汇聚于太极殿的御案之上。那贞观十九年御驾亲征虽予其重创,却未能犁庭扫穴、永绝后患的遗憾,始终是雄主李世民心头一根未曾拔出的刺。此刻,这根刺被边报上愈发猖獗的寇边行径再次触动,酝酿已久的雷霆之怒,终至临界。
诏令自宫禁深处颁下,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瞬间在庞大的帝国机器中激荡起汹涌的波纹。
“以左武卫大将军、琅琊郡公牛进达为青丘道行军大总管,领舟师万艘,自莱州泛海趋平壤!”
“以右武候大将军、英国公李世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率兰、河二州降胡及募兵,径趋辽东!”
“以左武卫将军薛万彻、左骁卫将军裴行方等副之,水陆并进,克期平虏!”
煌煌圣旨,字字千钧。兵部衙署顿时成了长安城最繁忙的所在,信使持令飞驰而出,马蹄声昼夜不绝。一道道调兵文书,一份份粮草勘合,如同有了生命般,沿着帝国的血脉——四通八达的驿道,流向关内、河东、河北……指定的折冲府内,沉寂的战鼓被重新擂响,府兵们擦拭着久置的弓刀,眼中既有对征战的不安,更有建功立业的渴望。
长安城外,灞水之畔,长亭接连短亭。往日里折柳送别的依依之情,此番尽数化作了金戈铁马的雄壮。一队队精锐开拔,玄甲反射着刺目的日光,如林的枪戟划破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运送粮秣军械的大车首尾相接,蜿蜒如巨蟒,沉重的车轮碾过,大地亦为之微微震颤。被征调的民夫们,脸上带着离家的愁苦与对前路的茫然,汇入这滚滚洪流,向着遥远的东北方向迤逦而行。
这股席卷一切的战争风暴,自然也撼动了东宫。显德殿内,监国太子李治的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已悄然换成了与此次东征相关的奏报舆图。他虽不必亲冒矢石,但统筹后方、协理粮饷、安抚民心的千钧重担,已然落在他日渐坚实的肩头。每当夜深人静,他凝视着辽东那犬牙交错的地形图,目光掠过安市城、乌骨城、建安城这些熟悉而又刺目的地名,父皇当年顿兵坚城之下的憾恨,与如今必欲雪耻的决绝,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提笔批复着关于漕运调度、民夫安置的章程,字迹力求稳健,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内心并不平静的波澜。
而在这帝国明面上旌旗猎猎、车马辚辚的同时,另一张无形的大网,也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阴影里,以更高的效率、更隐秘的方式,同步张开了它的脉络。
深巷之中,那座外观古朴、内里却戒备森严的宅院地下,密室内烛火通明。几乎在朝廷正式诏令下达的同时,甚至更早,关于此次出征的详尽方略、两路主帅的性格特点、兵力构成、初步进军路线,乃至朝廷对高句丽内部的最新研判,都已化作一枚枚简洁的“墨痕”密码,呈送到了东方墨的面前。
他身着寻常青衫,静立于那幅巨大的寰宇舆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辽东那片区域。外界震天的鼓噪与喧嚣,似乎丝毫未能侵扰此地的静谧,唯有他指尖划过舆图上辽泽、鸭绿水的位置时,眼中闪过的冷冽光华,预示着这片即将被王师铁蹄再次践踏的土地,也必将迎来“墨羽”无形之刃的又一次精准切割。
战争的巨轮已然启动,带着帝国的意志与天子的怒火,轰然碾向东方。明处的刀兵,暗处的棋局,都将在这片熟悉的战场上,再次交织出一曲慷慨与诡谲并存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