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殿内,烛火通明,将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堆积如山的奏疏与舆图上。李治放下手中那支几乎要被捏出汗的朱笔,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酸胀的眉心。北伐薛延陀的筹备事宜千头万绪,粮秣调运、军械补充、民夫征发、各州协调……一道道文书,一份份奏报,如同无形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鼻腔里充斥着墨锭与纸张混合的、属于权力中枢的独特气息,沉闷而压抑。
窗外,暮色已然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宫墙吞噬,寒意随着夜色悄然渗透进来。一阵不知从何处钻入殿内的冷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也带来了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冷香。那香气并非殿中常用的龙涎或檀香,清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像是……像是某种早已被遗忘的、属于某个特定角落的气息。
这缕突如其来的冷香,如同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猛地将李治从繁杂冗长的政务思绪中拽了出来。他恍惚了一瞬,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心底的牵念。
脑海中,不再是浩瀚的北疆地图或繁琐的粮草数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数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日。
那时,他还只是晋王,尚未被推至这风口浪尖的太子之位。他听闻萧妃刻意打压新入宫的武才人,使其处境艰难,甚至冬日炭火不足。一股莫名的冲动与怜悯驱使下,他寻了个由头,带着一件厚实的斗篷和一只精巧的手炉,悄然去了那处偏僻的宫苑——掖庭宫。
他记得清楚,在那清冷的掖庭宫,单薄而破烂的宫装难以抵御严寒,鼻尖冻得微红,眼中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泪光,那份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的模样,如同一根细刺,轻轻扎在了他的心上。他将斗篷与手炉递过去,她先是惊愕,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谢,声音微颤,却依旧保持着仪态。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寻机去掖庭宫,以及她后来迁居至芷兰轩。起初或许只是出于同情,但渐渐地,他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胸中竟藏着不凡的丘壑。她对于宫中人事的洞察,对于经史子集的见解,往往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启发。在她面前,他可以暂时放下皇子的身份,倾诉一些在别处无法言说的烦恼与困惑。她的话语,时而犀利,时而委婉,总能切中要害,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女诸葛”这个带着亲昵与敬佩的称呼,便是在那时,于他心中悄然生根。
那段时光,芷兰轩并非总是冷清。妹妹兕子不知怎的也喜欢往那里跑,轩内时常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与武媚温柔耐心的应答声交织,为那清冷的宫苑平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与暖意。
然而,这一切,都在贞观十七年,他被册立为太子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东宫,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也成了无形的牢笼。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与一位失势的、且曾与他有过密切往来的先帝才人继续接触,无疑是授人以柄,会引来无数非议与攻讦。他不得不刻意疏远,将那份欣赏与隐约的情愫,连同关于芷兰轩的记忆,一同深深埋藏。算来,已有许久许久,未曾踏足那片似乎已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此刻,在这被繁重政务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深夜,被这一缕不知名的冷香勾起了所有尘封的往事,那份被理智强行压抑的牵挂,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武媚……她现在如何了?在那冷清的芷兰轩中,是否依旧在孤灯下执卷?是否……还会想起从前?
一股强烈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驱散了他满身的疲惫。他猛地站起身,对着殿外沉声吩咐:“备灯。”
没有仪仗,没有喧哗,他只带着两名绝对可靠的心腹内侍,提着一盏昏黄的宫灯,踏着清冷的月色,走向那片沉寂已久的宫苑。脚步略显急促,心中混杂着久别重逢的期待、一丝逾越规矩的不安,以及那难以言明的、在巨大压力下寻求片刻慰藉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