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将巍峨的长安城紧紧包裹。东宫显德殿内,却灯火通明,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清冷。太子李治独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身前堆叠着今日刚从父皇处接来的部分奏疏副本,以及那张巨大的、描绘着辽东及高句丽山川地貌的羊皮舆图。
殿内炭火烧得颇旺,他却仍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足底升起,直透心扉。白日里甘露殿那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犹在耳畔轰鸣,父皇那如同实质的威压与决绝的眼神,更是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
“朕,决意来年春暖,亲统六军,东征高句丽!”
“治儿,朕离京期间,由你监国,务必恪勤匪懈,与诸位辅政大臣同心协力,稳守根本。”
监国!
这两个字如同两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尚且年轻的肩膀上。不再是过去在父皇羽翼下的听政学习,而是真正执掌这庞大帝国中枢的权柄,也是前所未有的责任与凶险。他的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被无数种心思揣度着。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舆图上那条蜿蜒东去、最终没入辽东群山与辽泽之间的红线——那将是父皇御驾亲征的路线,也是无数大唐儿郎即将埋骨他乡的征途。为何?父皇为何必须亲征?仅仅是因为渊盖苏文的悖逆和边民的鲜血吗?
李治的眉头深深锁起。他回想起朝堂上,房玄龄等老臣那深藏的忧虑,他们担忧的是国力损耗,是前隋覆辙。而李积等武将的激昂,则是对战功的渴望,对雪耻的期盼。父皇呢?父皇看到的,或许不仅仅是高句丽……他要用这场战争,彻底奠定大唐在东方无可动摇的霸权,震慑那些依旧心怀叵测的周边属国,完成连隋炀帝都未能完成的功业,将“天可汗”的威名,烙印在每一寸阳光照耀的土地上。这不仅是军事行动,更是一场宏大的政治叙事,关乎帝国的威望,关乎父皇个人的历史地位。
而自己,被置于这监国的位置上。是信任吗?当然是。但仅仅是信任吗?李治并非不懂政治的稚子。这何尝不是一场对他的终极考验?考验他在没有父皇坐镇的情况下,能否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能否处理繁冗复杂的政务,能否在关键时刻做出正确的决断。那些表面上恭顺的辅政大臣,内心深处究竟如何看待自己这位年轻的储君?那些潜藏在暗处的、对储位或许仍有觊觎的目光,是否会趁此机会兴风作浪?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东宫,此刻仿佛成了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他是那掌舵之人,却不知前方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
忽然,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怀中一物——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玉佩。他将其取出,置于灯下。玉佩质地普通,雕工也非极品,却让他躁动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几分。这是那位青衫先生……东方墨所赠。
“殿下可知,水为何能穿石?” 记忆中,那个清朗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非力强也,在于恒,在于柔,在于寻隙而入,顺势而下。”
“为君者,有时亦当如水。静,以观其变;忍,以俟其时;察,以明其微;断,以定其乾坤。”
当时听得懵懂,只觉玄奥。此刻,在这巨大的压力与孤独袭来之时,这些话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灯塔,清晰地照见了他前方的迷途。
静。面对纷至沓来的政务,错综复杂的人情,他首先需要的是冷静,是不动声色,是如同止水般映照万物,方能不被表象所惑。
忍。无论是可能的刁难,还是暗中的试探,他需要忍耐,需要克制,不急于表态,不轻易动怒,等待最佳的应对时机。
察。仔细观察每一位大臣的言行,分析每一份奏疏背后的深意,体察民间的细微动向,从中把握真正的利弊与人心向背。
断。在充分“静观”、“忍耐”、“明察”之后,一旦时机成熟,便需拿出储君的魄力,做出清晰而果断的决策,绝不能优柔寡断。
这四字,不仅是处世之道,更是执政之要!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玉佩重新贴身收好。他提起笔,在摊开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大字:静、忍、察、断。
笔力虽尚显稚嫩,但每一笔都带着一份逐渐坚定的力量。
他不再去看那令人心悸的舆图,而是将目光投向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奏疏。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关于河北道粮草调集的初步预案。他强迫自己收敛所有杂念,开始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用刚刚领悟的“静”与“察”,去分析其中的数据是否合理,流程是否顺畅,可能存在的困难与漏洞在哪里。
灯火摇曳,将年轻太子伏案疾书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映在冰冷的殿壁上。那身影依旧单薄,却仿佛在悄然间,注入了某种名为“成长”的钢骨。
窗外,朔风依旧呼啸,但东宫内的烛火,却燃烧得更加沉静而明亮了。属于李治的试炼,已经开始。而他,正学着以水的姿态,迎接这惊涛骇浪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