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州,地处山南东道,虽非瘴疠蛮荒之地,但相较于长安的恢弘繁华,终究显得僻远冷清。魏王府邸坐落于州城一隅,规制虽仍保留着亲王的体面,却门庭冷落,往日里攀附逢迎的宾客早已作鸟兽散,唯有几名老仆依旧恪尽职守,维持着这府邸表面上的运转,内里却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名为“失势”的沉滞气息。
春日的阳光,似乎也吝于光顾这失意王爷的庭院,只在天井中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李泰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是新绿的庭树,生机勃勃,却愈发衬得他心境的灰败。他比几年前清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面庞瘦削下来,显出了几分棱角,却也带上了挥之不去的郁色。那双曾经闪烁着野心与聪慧光芒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空洞,怔怔地望着案头一份刚刚由旧日门客辗转送来的书信。
信上并未多言朝局,只简略提及,《括地志》已于长安由太子主持,正式宣告编纂完成,陛下甚悦,太子亦赞誉有加,已命抄录颁行。
“《括地志》……完成了……”李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他缓缓起身,走到靠墙的一排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他曾耗费无数心血搜集来的、堆积如山的舆地方志、前代地理杂着。为了这部书,他广召学者,倾注财力,与萧德言等人反复商讨体例,批阅初稿……那时的他,意气风发,视此书为彰显自身文治之才、超越太子李治的重要筹码,是通往储君之位的一块坚实的踏脚石。
他仿佛还能看到自己在灯下与学者们辩论考据的身影,听到他们为某个州县沿革争得面红耳赤的声音。那些呕心沥血的日夜,那些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如今都化作了这信纸上冰冷的几行字,和一个与他李泰已然无关的、光鲜亮丽的结局。
一种混合着巨大失落、不甘与自嘲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一拳砸在书架上,震得灰尘簌簌而下。为什么?为什么他呕心沥血,却为他人做了嫁衣?为什么父皇如此偏心?就因为他李治仁孝吗?
愤怒之后,是更深的无力与悲凉。他知道,自己彻底输了。不仅输掉了储位,连这曾经寄托了野心的心血之作,也成了妆点他人门面的功绩。他的名字,或许只会在史书的角落,被寥寥提上一笔“初,魏王泰奏请撰《括地志》……”,而后,所有的荣耀,都将归于父皇的英明,归于太子的贤德,归于萧德言等人的辛劳。
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架,将脸深深埋入膝间。肩膀微微耸动,却没有哭声传出。这无言的啜泣,比嚎啕大哭更显绝望。他像是一个被遗忘在历史角落的影子,所有的光芒都已远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
长安,东宫,丽正殿书阁。
与均州魏王府的冷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处的灯火通明与沉稳有序。太子李治并未在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他只是换下了沉重的朝服,着一身杏黄色的常服,坐于宽大的书案之后。案上,正摊开着《括地志》的核心卷帙——《序略》与《关内道》部分。
烛火跳跃,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渐显沉稳的面容。他的目光专注地扫过书页上那些精炼准确的文字,关于京兆府、关于岐州、关于陇州……关于这帝国心脏地带的每一处关隘、每一条河流、每一座重要的城池。
他的阅读,并非文人雅士的欣赏把玩,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学习与思考。
“原来灵州有此地利,控扼河套,北御突厥,西通河西……”他指尖点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若有所思,“若漕运能再加以改善,屯田兴利,则边军粮饷可无忧矣。”
他又翻到关于河北道德州、魏州的记载,眉头微蹙。“河北之地,人烟稠密,物产丰饶,然水系繁杂,漕运多阻。此地安稳,则天下粮仓稳固;此地若乱……”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已闪过一丝凝重。高句丽局势不稳,若将来用兵,河北便是前线的大后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唤来东宫属官,吩咐道:“将此书与户部近年籍账、兵部舆图相互参详,命人摘录各道州县之要冲、物产、兵备、漕运关键处,另编一册,务求简明扼要,便于查阅。”
他不仅仅是在读书,更是在将这部宏大的地理着作,转化为未来施政的实用工具。他敏锐地意识到,《括地志》的价值,不仅在于其知识的广博,更在于它能帮助他更清晰地认知这个庞大帝国的肌理,了解何处是命脉,何处是软肋,何处可兴利,何处需防灾。
在这个过程中,他自然而然地,将《括地志》的完成与自己的监国身份、与贞观盛世的文治武功紧密联系在一起。这部书,仿佛天生就是为了辅佐他这位未来的明君而诞生。至于它最初的发起者,那位远在均州的兄长,在李治的认知里,已渐渐淡去,如同一个模糊的、不合时宜的注脚。
泰影远逝,沉沦于个人悲欢的泥沼;治名暗附,则将前人的遗泽,化为了自身前行的资粮与声望无形的基石。在这无声的交替中,时代的车轮,碾过个人的荣辱,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