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某年秋末,一道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席卷了长安城,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扩散。朝廷明发天下的诏书,以极其沉痛而官方的话语言说,大唐嫡出公主,皇帝与文德皇后嫡女,晋阳公主李明达,因“夙有弱疾,近感秋寒,旧疾骤发,药石罔效”,于某月某日丑时,薨逝于宫中。诏书中盛赞公主“聪慧敏淑,秉性柔嘉,深得帝后钟爱”,其骤然离世,令“上深恸之,辍朝三日”,并命有司依制厚葬,举国哀悼。
消息传出,举国皆惊。长安城内的酒肆歌楼迅速撤下了彩帛,换上了素幡。往来百姓的脸上都带着几分真实的愕然与惋惜,他们或许从未见过那位深居宫闱的公主,但“晋阳”这个封号,以及其作为长孙皇后所出、皇帝最为宠爱的嫡女身份,足以让人们对这位早逝的帝女抱以同情。市井之间,议论纷纷,多是感慨天家亦有无常,红颜薄命。
皇城之内,更是被一片肃杀悲戚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宫殿都挂上了白幡,宫人们换上了素服,低头行走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触怒了正处于巨大悲痛中的帝王。往日尚有几分生气的宫廷,此刻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哀乐的低回。
一场盛大而规格极高的皇家丧仪,在礼部官员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却又冰冷地进行着。棺椁选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刻着繁复的凤纹,里面放置的,却并非公主玉体,而是一套她平日喜爱的宫装,几件她常把玩的玉器,以及一柄未开刃的、她幼时习武用的木剑——这是李世民在极度的悲痛与矛盾中,唯一能想到的、略带一丝私心的安排,仿佛如此,便能多少弥补一些他对女儿习武之事竟一无所知的愧疚。棺椁沉重,却轻得让抬棺的宗室子弟心中发寒。
停灵、祭奠、百官哭临……每一项仪式都严格按照礼制进行,庄重而哀戚。李世民亲自出席了最重要的几场仪式。他穿着沉重的孝服,站立在灵堂的最前方,背影挺直,如同饱经风霜却不曾弯折的古松。他接受着宗室勋贵、文武百官的叩拜与慰唁,面容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和眼底密布的血丝,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经历的煎熬。他未曾流泪,至少在臣子面前,一滴也未流。但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外表下,所压抑的、足以摧垮山岳的悲恸。
太子李治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他与晋阳年龄相仿,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最为深厚。他无法接受,不久前还鲜活灵动、会缠着他讲宫外趣事的妹妹,竟会如此突然地天人永隔。那冰冷的棺椁,那缭绕的香烟,都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与不真实。他跪在灵前,肩膀剧烈地颤抖,泪水浸湿了面前的蒲团,若非内侍搀扶,几乎无法完成整个丧仪。他的悲伤是纯粹而直接的,不掺杂任何其他因素,那是一个兄长对妹妹最真挚的悼念。
而在掖庭宫那幽深的芷兰轩,才人武媚听闻这个消息时,正对着一方铜镜梳理青丝。她的手微微一顿,镜中那双妩媚而锐利的凤眸,倏地眯了起来。
晋阳公主?旧疾复发?骤然薨逝?
武媚的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放下玉梳,指尖轻轻敲击着妆台。这宫里的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她早已领教。一位正值韶华、深受宠爱的公主,曾经常在她面前提起青衣人的女孩,会如此毫无征兆地“旧疾复发”而亡?而且,她隐约听闻,前些时日宫中似乎有过一阵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氛,虽然后来迅速平息,但结合如今这突如其来的“噩耗”……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骇人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或许,晋阳公主并非病逝,而是……离开了?若真如此,那这道诏书,这场盛大的丧仪,便是一场为了维护皇家颜面而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冷酷而必要的政治抉择。
这个认知,让她心底生出一股寒意,但随即,却又涌起一种奇异的明悟。在这深宫之中,甚至连生死,都可以被权力轻易地涂抹和定义。个人的情感与命运,在庞大的帝国机器和皇室尊严面前,是何等的微不足道。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眼神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她低声对身旁的宫女吩咐道:“按制,准备一份素礼,聊表哀思吧。” 声音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就在长安城为晋阳公主举哀的同时,遥远的西域,天山石堡。
那份关于大唐晋阳公主薨逝的官方邸报,连同“墨羽”暗卫发回的、关于长安城举行盛大空棺丧仪的密报,一同被送到了东方墨的手中。
他迅速浏览完毕,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李世民的抉择,在他的推演之中。
“果然如此。”他淡淡自语,将邸报置于烛火之上,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以一场国丧,彻底斩断过去。李世民,不愧为一代雄主,够决绝。”
他走到巨幅舆图前,目光落在代表“青鸾”此刻大概位置的光点上。那里,距离长安已是千里之遥。
“传令下去,”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自此以后,所有与‘青鸾’相关之档案、记录,其出身来历,皆以‘江湖遗孤,师承隐秘’为准。世间,再无晋阳公主李明达。唯有侠女,青鸾。”
诏告天下的哀钟,在长安城上空回荡,为一个“死去”的公主送行。而在那无人知晓的江湖路上,一个名为“青鸾”的少女,正背负着长剑,迎着风沙,走向她的新生。暗海已然浮槎,前路,唯有星月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