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五年的初夏,长安城的空气中除了日渐燥热的风,更弥漫着一股无形却足以令朝堂百官屏息的紧张。这股紧张,源于帝国未来的归属,源于那高高在上的东宫之位,以及两位光芒日益耀眼、却又针锋相对的皇子——太子李承乾与魏王李泰。
两仪殿内,李世民刚刚批阅完一摞关于西域屯田进展的奏疏,眉宇间带着一丝欣慰,但当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的两个儿子时,那丝欣慰便化为了难以察觉的复杂。
“承乾,”李世民放下朱笔,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朕闻你近日又于东宫苑内驰射,伤及内侍数人,可有此事?”
李承乾心中一凛,他因早年坠马留下的足疾,行动略有不便,性情也因此愈发敏感乖张,尤其不喜人提及他骑射时的狼狈。他强自镇定,躬身道:“回父皇,儿臣……儿臣只是督促侍卫演武,一时失手,已重赏抚恤伤者。”
他身形较前些年更为壮硕了些,面容继承了李世民的英挺,但眉宇间却少了一份开阔,多了一丝阴郁与戾气。他偏爱胡风,常与一群号称“骁勇”的侍卫、甚至突厥降将厮混,东宫内时常传出纵情声乐的喧嚣,早已引得御史多次弹劾。
李世民看着他,目光深邃,未置可否,只是淡淡道:“身为储君,当修德慎行,骑射演武固然重要,然亦需有度,更不可轻贱宫人性命。你,好自为之。”
李承乾额头微微见汗,低头称是,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与不服。他觉得父皇待他愈发苛刻,远不如对待四弟李泰那般温和。
“青雀,”李世民转向一旁的魏王李泰,语气果然和缓了许多,“你主持编撰的《括地志》,进展如何了?”
李泰闻言,立刻上前一步,他身形略显富态,面容白净,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雅气质。他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比,声音清朗:“回禀父皇,托父皇洪福,儿臣幸不辱命,已召集天下博学之士,初步整理各州郡地理、物产、风俗,不日便可呈送御览,以期能助父皇更悉天下形势,广布王化。”他言语得体,既表功劳,更将功劳归于父皇,听着让人极为舒坦。
李世民脸上果然露出一丝笑意,赞许地点点头:“嗯,很好。博览群书,广纳贤才,此乃文治之道,亦是储……亦是皇子本分。你用心了。”
这细微的差别对待,落在殿内侍立的几位近臣眼中,各自心中都有一番计较。谁都知道,魏王李泰不仅在文学上深得帝心,更凭借其聪慧和刻意经营,在身边聚集了一批以才学着称的文士,形成了颇具影响力的“魏王文学馆”,声望日隆,隐隐已有与东宫分庭抗礼之势。
李治安静地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看着两位兄长在父皇面前截然不同的境遇。他还未正式参与朝政,但宫中风言风语,以及父皇那日益明显的偏袒,他都看在眼里。他心中为大哥感到一丝难过,却又对四哥的才学与手腕暗自佩服,更多的,则是一种置身事外却又无法完全超脱的迷茫与不安。这储位之争,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本能地不想靠近,却又不知这漩涡何时会将自己也卷进去。
“好了,你们都退下吧。”李世民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惫,“承乾,记住朕的话。青雀,《括地志》成书后,即刻送来。”
“儿臣遵旨。”李承乾与李泰齐声应道,躬身退出两仪殿。
走出殿门,李承乾面色阴沉,看也未看李泰一眼,在一众东宫属官的簇拥下,径直朝着东宫方向而去,步履因足疾而略显蹒跚,背影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李泰则站在原地,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一丝弧度,随即又迅速敛去,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在自家属官的陪同下,朝着自己的王府方向悠然行去。只是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志在必得的光芒,泄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李治最后一个走出大殿,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看着两位兄长远去的身影,又回头望了望那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两仪殿殿门,轻轻叹了口气。初夏的阳光照在他尚且稚嫩的脸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只觉得那巍峨的宫阙阴影,前所未有的沉重。
帝心难测,兄弟阋墙。这长安城看似繁花似锦的夏日,内里却已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