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夜,与长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寂静。没有宫阙连绵的阴影,没有更漏悠长的回响,只有无垠沙海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银辉,以及远方偶尔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悠长嚎叫,更添天地之辽阔与苍茫。一座位于绿洲边缘的土坯小屋内,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着一隅的黑暗。
东方墨独坐案前,刚刚阅毕一份由特殊药水书写、此刻字迹已渐渐淡去终至无踪的薄绢。绢帛在他指尖化为细微的灰烬,悄无声息地落入一旁的陶盆中。这是“墨羽”网络最新传递来的长安密报,内容详尽,不仅关乎朝堂动向、边境军情,亦包括了某些他特意留意的、深宫之内的细微涟漪。
密报中,提到了晋阳公主李明达。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只是些日常琐碎的记录:公主近日时常流连御苑,与一位新近略有声名的武才人交往渐密,更在一次放纸鸢嬉戏时,曾无意间对身边人流露出对一位昔年救命恩人——“青衣客”的朦胧仰慕与好奇。
“青衣客……”东方墨低声重复着这个称呼,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是自嘲,又似是无奈。他起身走至窗边,推开木窗,清冷的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青色的身影拉得修长。夜风带着沙砾的干燥气息涌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
目光投向东南方向,那是长安所在。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年前,九成宫外那处陡峭的悬崖。记忆的画面清晰如昨:鸾驾倾危,侍卫死伤惨重,那个穿着繁复宫装、吓得小脸煞白、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尊贵少女,命悬一线。
他当时出手,首要自是因不忍见稚子罹难,亦有大唐公主若遇害必将引发朝局动荡的考量。然而,在揽住那小公主纤细腰肢、将其带离险境的瞬间,作为武学已臻化境的宗师,他敏锐的感知曾捕捉到一丝异样——这女孩的经脉骨骼,竟隐含着一种罕见的通透与灵性,是修习上乘武学的绝佳胚子,堪称天生灵脉。只是这天赋深藏于金枝玉叶的娇贵躯壳之内,如同璞玉深埋石中,无人得识,更无人敢去雕琢。
那时他不过一念闪过,并未深思。毕竟,大唐公主的命运轨迹,早已被规划好,无非是锦衣玉食,待到适龄,或嫁与重臣之子,或和亲外藩,以巩固皇权。武学,对于她们而言,是遥远甚至粗鄙的事物。
然而,此刻结合密报中提及的、公主那份因困于宫闱而生的淡淡怅惘,以及对他这个“青衣客”近乎执念的好奇,东方墨沉寂的心湖,竟微微泛起波澜。那份被尘封的记忆,连同那惊鸿一瞥察觉到的武学天赋,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深宫似海,能溺毙多少鲜活灵气……”他望着天边那轮孤月,喃喃自语。晋阳公主那份不掺杂质的仰慕,他无法回应,亦不愿回应。但若因自己的出现,让她对宫墙外的世界产生了不该有的向往,进而加深了她的束缚感,这并非他所愿见。
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
一个念头悄然滋生。既然她有如此天赋,与其任其埋没,在这深宫中逐渐消磨心志,不如……暗中给予一线机缘?不涉恩怨,不染因果,仅仅是为这蒙尘的明珠,拂去一丝尘埃,让她的人生,多一种未曾设想过的可能。这并非他宏大布局中的一环,更像是一种随性而为的“缘法”,是对那份纯粹仰慕的无言回应,也是对一块良材美质不忍见其荒废的惜才之心。
月光下,东方墨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却又仿佛有星火在其中悄然点亮。他轻轻阖上窗,将西域的夜风与沙尘隔绝在外,心中已有了决断。这决断,无关天下大势,只关乎一个少女潜在的命运转折。一场无声的馈赠,即将跨越千山万水,落入那重重宫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