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东方墨和松赞干布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出扭曲而巨大的阴影。静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目光交锋,以及那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松赞干布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走到主位坐下,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指了指对面的蒲团:“无论你是人是神,既然来了,便是客。坐。”
东方墨也不推辞,依言坐下,姿态从容,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他并未急于开口,只是平静地看着松赞干布,那目光让年轻的赞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自己所有的雄心、忧虑、甚至内心深处的一丝恐惧,都被对方一览无余。
“你方才所言,不过是挑拨离间的诛心之语。”松赞干布率先打破沉默,语气刻意保持威严,“论钦陵是我吐蕃栋梁,为我开疆拓土,功勋卓着。我若疑他,岂非自毁长城?”这话既是在反驳东方墨,也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
东方墨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赞普雄才,自然明白‘功高震主’并非虚言。长城固然重要,但若这长城有了自己的意志,甚至开始遮蔽王庭的阳光,赞普又当如何?在下并非要赞普即刻处置功臣,只是提醒赞普,雄鹰翱翔于天,离不开地面的掌控。更何况……”他话锋一转,目光扫向窗外漆黑的夜空,“这只雄鹰如今正与另一只巨鹰(指大唐)缠斗,若其羽翼过于丰盈,以致忘了归巢之路,甚至欲借巨鹰之力反哺自身,赞普又该如何自处?”
这话如同毒刺,精准地扎进了松赞干布最敏感的神经。他确实担心论钦陵势大难制,更担心前线将领拥兵自重,甚至与敌方产生某种不可告人的默契。东方墨的话,将他潜意识里的恐惧赤裸裸地揭露出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松赞干布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想与赞普做一笔交易。”东方墨终于切入正题,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一笔能让赞普稳固王权,又能让吐蕃免于长期消耗,甚至可能获得更大利益的交易。”
“交易?”松赞干布眯起了眼睛,“用何交易?”
“用眼前这场战争的终结,以及未来边境的暂时安宁。”东方墨缓缓道,“赞普可下令,命论钦陵停止进攻,后撤百里,与我大唐划定临时界线,互不侵犯。作为回报,大唐可默认赞普对象雄等地的实际控制,并开放有限的边境互市,提供吐蕃急需的茶叶、丝绸与部分医药技术。”
“哼!”松赞干布冷哼一声,“我大军势如破竹,为何要后撤?区区互市,岂能抵我将士血战之功?”
“势如破竹?”东方墨轻轻摇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据在下所知,贵军虽占地理之利,然攻坚伤亡亦是不小,补给线漫长,国内青壮抽调过多,已有部落怨声载道。而我大唐,国力雄厚,陛下虽不欲长期消耗,但若被逼无奈,倾力一战,赞普以为,论钦陵将军能挡多久?届时,战火蔓延,吐蕃国内空虚,那些对噶尔家族不满的势力,又会作何反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松赞干布:“更何况,赞普真以为,前线所有的‘捷报’,都毫无水分吗?论钦陵将军为了维持攻势,向王庭索要更多资源,是否会……夸大其词?”
松赞干布脸色微变。东方墨的话,句句戳中要害。他并非对前线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只是被连续的“胜利”和论钦陵的威望所影响。此刻被一个神秘人点破,心中疑虑更甚。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松赞干布强自镇定。
“是不是一面之词,赞普自有渠道可以核实。”东方墨淡然道,“在下还可以送给赞普一个消息:贵国东部几个与论钦陵家族素有嫌隙的部落,近来似乎与我大唐边境的某些商人往来异常密切。当然,这或许只是正常的贸易。”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松赞干布心上。内部不稳,外有强敌,前方将领可能拥兵自重甚至欺瞒……种种不利因素被东方墨串联起来,构成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画面。
静室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松赞干布内心天人交战。接受条件,意味着放弃眼前的进攻态势,可能会被国内主战派视为软弱;但不接受,可能面临更大的内部风险和国家消耗。而眼前这个神秘人,其深不可测的能耐和精准的情报,更让他感到忌惮。此人能悄无声息地来到自己面前,是否意味着他也有能力做更多事情?
最终,对王权稳固的渴望压倒了对扩张的冲动。松赞干布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的条件,我可以考虑。但如何保证大唐会遵守约定?我又如何相信你能代表大唐?”
东方墨微微一笑:“在下无需代表大唐。赞普只需将和谈的意愿,通过正式或非正式渠道传达给陇右唐军主帅李积即可。至于保证……赞普可曾想过,在下今日能来这里与赞普平静交谈,本身不就是一种保证吗?若大唐无意和谈,又何须派我来此多费唇舌?至于我的身份,”他站起身,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虚幻,“赞普可以把我当作一个不愿看到两国百姓再受战乱之苦的……山野之人。”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向窗口,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只是要离去。
“且慢!”松赞干布忍不住出声,“你……究竟是谁?”
东方墨脚步未停,身影已融入窗外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缥缈的话语,随风传入松赞干布耳中:
“名字不过符号。赞普只需记住,高原的和平,取决于明智的抉择。若他日有缘,自会再见。”
话音落下,人影已杳然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扇微微晃动的窗户,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证明刚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松赞干布独自站在静室中,望着东方墨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的内心充满了震撼、疑虑,以及一丝莫名的敬畏。今夜这场神秘的会面,如同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必将在他心中,乃至整个吐蕃的国运中,荡开层层涟漪。
而千里单骑的东方墨,在完成了这惊世骇俗的谈判后,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逻什的夜色里,踏上了归途。一场可能席卷更多生命的风暴,就在他这“神”来之笔的干预下,悄然转向。和序的基石,已在布达拉宫的红山之巅,悄然奠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