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书房。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敲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更衬得室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李治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早已失焦,穿透书页,落在了不知名的虚空处。
那惊破长安的景阳钟声,如同重锤,至今仍在他耳畔嗡鸣。洮州失守!陇右门户洞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他的心里。朝会虽罢,但作为亲王,他自有渠道得知比寻常官员更详尽的消息——守将刘仁轨力战殉国,敌军奇袭得手,疑似内应作祟……
这些信息,与他怀中那份虽已销毁、却字字刻入脑海的密信内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吐蕃异动,非无源之水……有巨木盘根,内通外联,资敌以粮秣,泄机于敌国,欲引狼入室,乱我社稷,以解自身之困。迹象指向,恐与宋国公府牵连甚深……”
密信上的话语,此刻如同诅咒般在他脑中回响。不是疑似,是确凿!萧家,为了自家的权位,竟然真的做出了这等通敌卖国、自毁长城的勾当!一股混合着滔天愤怒、深深无力感和巨大恐惧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仿佛能看到西北边陲,烽火连天,将士浴血,百姓流离,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正安然置身于这繁华长安的朱门之内!
“砰!”李治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抖动。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圈因愤怒和缺乏睡眠而泛红。身为李唐皇子,自幼聆听父皇教诲,深知江山社稷之重,黎民百姓之苦。如今眼睁睁看着国贼当道,祸乱边疆,他岂能无动于衷?!
一个强烈的念头如同野火般在他心中燃烧起来:立刻进宫!将密信之事禀报父皇!将萧家的罪行公之于众!让这群蠹虫受到应有的惩罚!
然而,这个冲动的念头刚刚升起,便被更深的理智强行压下。
证据呢?
密信已被他销毁,那是为了保护信息来源,也是出于谨慎。如今他空口无凭,仅凭一份来历不明、已不复存在的密信,如何去指证当朝国舅、根深蒂固的萧家?萧瑀只需一句“晋王受奸人蒙蔽,构陷重臣”,便可轻易反转局势。届时,不仅无法铲除奸佞,反而会打草惊蛇,让萧家有了防备,甚至可能狗急跳墙,做出更疯狂的事情。自己也会被卷入无尽的纷争,失去父皇的信任。
可是,难道就任由他们逍遥法外,继续祸国殃民吗?边关将士的血难道就白流了吗?
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交战,撕扯着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仿佛被困在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中,空有满腔热血,却找不到发力之处。雨水敲窗的声音,此刻听来如同万千冤魂的哭泣,让他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目光扫过书架上一排排的史书,《史记》、《汉书》、《三国志》……历代兴衰,忠奸斗争,此刻都化为了沉重的压力压在他的肩头。他想起了父皇近年来偶尔流露出的对朝中党争的疲惫,想起了武媚那日雪夜关于“众志成城”和“星火燎原”的话语。
“不能急……不能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几口带着湿冷空气的凉气。“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要有万全之策。”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模糊不清的王府庭院,心中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他不能直接出面,但他或许可以……借助外力?那个神秘的“墨羽”,他们既然能送来如此关键的密信,必然掌握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线索。他们是否也在行动?是否也在搜集证据?
还有……他想到了几位以刚正不阿着称、且深得父皇信任的东宫旧臣,如于志宁、张玄素等。他们或许不会轻易相信一份匿名密信,但若是由自己以探讨边患、请教方略的名义,将某些疑点(比如敌军为何能精准找到地图未载的险道?为何能轻易解决悬崖哨位?)在不提及密信和萧家的情况下,委婉地提出,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去调查,是否会更好?
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等于将自己也置于了暗流之中。但比起直接硬碰硬的莽撞,这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且相对稳妥的办法。
李治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关上窗户,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他没有写下任何具体的计划或名字,只是提笔蘸墨,缓缓写下了几个字:
“谋定后动,查实慎言。”
这既是对自己的告诫,也是一个无声的决心。他不能像热血少年般冲动行事,必须运用智慧,如同下棋一般,看清全局,落子无悔。
他唤来一名绝对忠诚的心腹内侍,低声吩咐道:“去,请王师傅(指他的王府咨议参军,一位谨慎老成的学者)过府一叙,就说本王近日读史,有些困惑,想向他请教。记住,要隐秘。”
他需要先听听真正信得过的谋士的意见,完善自己的想法。同时,他也要想办法,看看能否与“墨羽”建立更直接的联系,哪怕只是传递一个信号:他,晋王李治,已经准备好了,愿意在合适的时机,为铲除国贼贡献一份力量。
暗室之中,烛火依旧摇曳。年轻的晋王,在国难当头的巨大压力下,开始了他人生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政治谋划。前路艰险,但他已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