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发出的闷响仿佛不是落在门轴上,而是直接砸在心坎上,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天地与过往的自由。
武媚与其他十几名同期采选的女子,身着统一发放的、质地寻常却规整无比的宫装,低眉顺眼地跟在引路内侍身后,行走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里。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混合着陈年檀香、灰尘以及某种冰冷的、属于权力和规矩的味道。
她们被引至掖庭宫一处僻静的院落,这里将是她们接受宫廷“再锻造”的初始之地。
一位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女官早已等候在此,她身着深色女史服饰,髻发梳得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便是负责教导她们礼仪规矩的教习嬷嬷——林嬷嬷。
“都站好了!”林嬷嬷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瞬间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既然入了宫,成了天家的人,往日那些小家子气的做派、乡野间的散漫,都给我收起来!在这里,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乃至一个眼神,都有规矩!错了半分,便是忤逆,便是对天家不敬!”
训话伊始,便是下马威。少女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无休无止、严苛到极致的礼仪训练。
站立行走需如弱柳扶风,却又不能真正摇晃,裙裾摆动幅度皆有定数。 叩拜起身需如行云流水,额头触地的声音轻重、起身的速度快慢,都有讲究,一丝差错便是“心意不诚”。 奉茶递物,手的高度、角度、甚至指尖的弯曲程度,都必须完美符合规范。 用膳时,咀嚼不得出声,碗筷不得碰撞,食量多少亦需控制,既要显得斯文,又不能剩太多,落了“骄矜”或“挑剔”的口实。 甚至连眼神,都需时刻低垂,不能随意直视贵人,不能左顾右盼,要显得温顺恭敬,却又不能呆滞无神。
林嬷嬷手持戒尺,如同鹰隼般在她们身边逡巡。任何一点微小的失误,都可能招来严厉的呵斥,甚至戒尺落在手心的痛楚。
“武氏!肩沉三分!” “低头!颈项不可如此僵硬,要柔顺!” “步伐!重了!是想惊扰贵人吗?” “笑不露齿!你这呲牙咧嘴的,成何体统!”
武媚天资聪颖,学得其实很快,但她身上那股源自不凡见识与内心骄傲的灵动的气质,却难以完全磨灭。有时思考时下意识微扬的下巴,有时听到荒谬规矩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质疑,都未能逃过林嬷嬷毒辣的眼睛,因此受到的“格外关照”也尤其多。
同期采女中,很快便有了微妙的气氛。有出身更高、心高气傲者,如一位姓韦的才女,对武媚的出身暗自鄙夷;有心思玲珑、善于钻营者,已开始悄悄结伴,试图排挤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人;更有胆小怯懦者,终日惶惶,唯恐犯错。
武媚因利州之事略有的那点“薄名”,在此地并未带来任何好处,反而成了某些人暗中嫉妒和针对的由头。她能感受到那些或明或暗投来的打量目光,带着审视、比较,甚至隐隐的恶意。
她被迫收起所有的棱角,将真实的自我深深掩藏起来,努力将自己塞进这宫廷模具之中,如同被无形之手强行拗折的树木。
夜间,躺在硬板通铺上,听着身边人压抑的呼吸或细微啜泣,武媚望着窗外被窗棂切割的狭小夜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感。
朱门深锁,锁住的不仅是身体,更是灵魂。 这宫闱之严,远超想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声,都需思量再三。
她轻轻握住怀中的墨玉,那一点温润,是她与过去、与那个广阔天地的唯一联系,也是在冰冷规矩中,支撑她不被彻底同化的微弱暖意。
深宫的第一课,便是磨去自我,学会敬畏,以及……隐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