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水城内唐军士气如虹、磨刀霍霍的景象截然相反,数十里外的西突厥大营,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沉闷,甚至带着几分恐慌的晦暗气氛之中。昔日喧嚣震天的金狼骑驻地,此刻也安静了许多,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骑兵们围坐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着兵器,脸上难掩连日攻坚受挫的疲惫与新添的惊疑。
中央那座最为庞大、装饰着狰狞狼头的金色王帐内,气氛更是降到了冰点。
乙毗咄陆可汗如同一头被激怒却又受伤的雄狮,焦躁地在铺着华丽地毯的帐内来回踱步。他年约四旬,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双鹰目中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落鹰涧惨败的消息,如同一条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骄傲和神经上。五千偏师,近乎全军覆没!这不仅是军事上的重大损失,更是对他威望的沉重打击!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咄陆猛地一脚踹翻了身旁一个摆放着银质酒壶的矮几,酒液和碎裂的器皿溅了一地,吓得侍立一旁的亲卫噤若寒蝉。“黑狼部、风隼部……那些墙头草,定然是出工不出力!还有那唐将,叫什么郭震的……乳臭未干的小子,竟敢……竟敢……”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可汗息怒。”一名身着萨满服饰、神色阴鸷的老者缓缓开口,他是咄陆的心腹谋臣,被称为“乌默根”的老萨满。“落鹰涧之败,确是我军之失。然唐军虽小胜,其主力仍被我大军困于白水城内,元气未复。眼下关键,在于稳定军心,调整方略。”
“调整?如何调整?”咄陆猛地转头,死死盯着乌默根,“强攻数日,死伤无数,那白水城依旧如同铁桶一般!如今侧翼又失,唐军士气大振!难道要本汗就此退兵不成?那本汗还有何颜面统领草原诸部?!”他绝不甘心就此罢休,此次倾巢南下,若无功而返,内部那些早已蠢蠢欲动的反对声音,尤其是他那好弟弟乙毗射匮,必然会趁机发难。
“可汗,退兵自然不可。”乌默根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但强攻亦非上策。唐人善守,其城坚器利,我军勇士的血,不该白白洒在城墙之下。”
他走到简陋的羊皮地图前,枯瘦的手指划过白水城周边:“我军可暂缓强攻,深挖壕沟,广设鹿角,将白水城团团围住,断其与外界的联系。同时,多派游骑,日夜袭扰,使其不得安宁,消耗其粮草精力。此乃‘困’字诀。”
接着,他的手指移向突厥大军的后方和侧翼,语气变得凝重:“更要紧的是,需防备唐军援兵,以及……射匮小儿的动向。可汗需立刻分兵,巩固后方要道,尤其是通往我牙帐的方向,需派得力干将和忠诚部落把守。此外,应再次加派快马,催促吐蕃赞誉,我等已按约定拖住了唐军主力,他们承诺的牵制乃至出兵,何时能够兑现?”
提到乙毗射匮和吐蕃,咄陆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深知自己此番冒险南下的最大隐患就在于此。内部不稳,外援未至,前线又受挫,当真是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喧哗声,一名浑身浴血的将领踉跄着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哭嚎道:“可汗!不好了!昨夜又有一支运送草料的小队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唐军轻骑给劫了!带队的是……是那个郭震!兄弟们死伤惨重啊!”
“郭震!又是他!”咄陆额角青筋暴跳,几乎要咬碎满口黄牙。这个如同鬼魅般出现的唐将,不仅让他损失了五千偏师,如今竟敢主动袭扰他的后方!
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冷静下来。乌默根的建议,虽然憋屈,但确实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继续强攻,只会让勇士们白白送死,让内部矛盾更加激化。唯有先稳住阵脚,固守待变,同时竭力稳固后方,催促外援,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了几口粗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暴戾,声音沙哑地开口:“传本汗命令!各部停止强攻,依险扎营,构筑工事,给本汗把白水城死死围住!多派斥候,监控唐军援兵动向!还有,让‘秃鹫部’、‘野马泉部’立刻分兵五千,回防黑水河草场,严防乙毗射匮那叛徒!”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至于那个郭震……传令下去,谁能斩其首级,赏金千两,奴隶百人,封叶护(突厥高官)!”
命令一道道传出,突厥大营开始从狂攻的态势,转向一种更加阴郁、却也更加坚韧的围困与对峙。咄陆如同一头受伤后舔舐伤口的狼王,暂时收起了锋利的爪牙,却用更加凶狠的目光,死死盯住了猎物,等待着下一个扑击的机会。他知道,这场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