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完好无损地取回,挂上树梢的小小风波已然平息,但晋阳公主李明达的心湖,却被自己那句不经意的失言搅动了。她命宫女太监们带着风筝和两位略显茫然的宗室郡主先行一步回兰亭收拾,自己却借口想再走走,独独留下了武媚相伴。
两位郡主虽有些疑惑,但见公主神色间似有几分难得的沉静而带一丝恍惚,便也识趣地告退了。顷刻间,喧闹的草地边,只剩下晋阳公主与武媚二人,以及偶尔掠过头顶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宫乐声。
她们沿着一条蜿蜒在花丛与竹林间的青石小径缓缓而行。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路径上,也洒在两人沉默的肩头。晋阳公主不再像之前那般雀跃活泼,她微微低着头,小手无意识地绞着腰间丝绦,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因“青衣”二字勾起的情绪里。
走了好一段路,四周愈发幽静,只能听到鞋底轻触石面的细微声响。晋阳公主忽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目光有些迷离地望着前方一丛开得正盛的粉白芍药,声音轻轻的,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甚相符的感伤,更像是自言自语:
“武姐姐……你知道吗?有时候,兕子会觉得,这宫里虽然什么都有,金碧辉煌,可是……却像一只很大、很漂亮的笼子。”
她并未等武媚回答,或者说,她此刻需要的并非一个答案,而只是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继续低声呢喃,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怕惊扰了某个深藏心底的秘密:
“父皇是天子,最疼兕子了,九哥也待我极好……可是,他们都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忙。父皇要治理天下,九哥要学习如何做一个贤明的亲王……没有人能真的明白,兕子有时候看着四四方方的天,心里头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她的声音愈发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那一次……在九成宫外遇险,兕子真的吓坏了。那根长矛……就在最害怕的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服,就像……就像春天最嫩的叶子那种颜色。”
晋阳公主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这次不是运动所致,而是纯然的回忆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情愫:“他……他就像会飞一样,把兕子从危险的地方带走了。他的动作好快,好稳。他带着兕子,看到了平时在宫里根本看不到的景色……那么高的山,那么蓝的天,还有鹰在天上飞……他好像懂得很多东西,说话的声音……让人觉得很安心。”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看到了那片短暂经历却铭记于心的广阔:“可是,他把兕子安全送回来之后,就走了……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兕子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问父皇,问九哥,他们都说……让兕子不要再提了,说那不是兕子该知道的事情。”
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向一直默默聆听的武媚,大眼睛里带着纯真的困惑与一丝委屈:“武姐姐,你说,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兕子他的名字呢?他救了兕子,是兕子的恩人呀。是不是……兕子哪里做得不好,让他不喜欢了?”
这番倾诉,情真意切,毫无伪饰,将一个深宫少女内心深处对自由、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以及对那个在危难中拯救自己、却又神秘消失的“青衣人”产生的复杂而朦胧的依赖与好感,袒露无遗。她并非刻意要向武媚剖白心迹,只是武媚方才攀树时那份不同于寻常宫妃的利落,以及那枚惊鸿一现的墨玉,无形中触动了她心底那根关于“青衣”的弦。
武媚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波澜暗涌。晋阳公主每一句关于“青衣人”的描述,尤其是那身青衣、那超凡的身手、那来去无踪的神秘,都隐隐指向一个人——东方墨。
她看着眼前这位身份尊贵却因困于宫闱而心生怅惘的少女,仿佛看到了某种命运的巧合与交织。公主因东方墨而体验了宫墙外的惊险与广阔,而她,武媚,则因东方墨而在深宫中得到了一份超越宫墙的守护与心灵的慰藉。只是,公主的感念是光明正大却无处安放的仰慕,而她的情愫,是深埋心底、不容于世的刻骨铭心。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武媚胸中弥漫开来,有对公主天真情感的些许怜惜,有对东方墨无处不在的身影的深切思念,更有对自己处境和未来的清醒认知。她不能透露半分,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她只能继续扮演那个沉静、温顺的武才人,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然而,在那低垂的眼睫下,她的心湖,已因晋阳公主这纯真而带着淡淡忧伤的倾诉,泛起了层层涟漪。那条幽静的石径,仿佛成了连接两个女子因同一个男子而产生微妙关联的纽带,虽无声,却承载了各自无法言说的心事。斑驳的光影依旧摇曳,而她们的心,却各自沉浸在由“青衣”引发的、截然不同却又隐隐交织的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