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冬至,乃阴阳转化、阳气初生之吉日,亦是皇家祭天祀祖、彰显皇权天授的重大典礼。长安城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沉睡,太极宫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肃穆。旌旗仪仗森然罗列,甲胄鲜明的禁军侍卫沿神道两侧肃立,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冷冽寒风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庄严气息。
李治身着亲王礼制的繁复冕服,立于一众皇子宗亲的队伍中,跟随在父皇太宗皇帝龙辇之后,缓步走向南郊圜丘祭坛。沉重的冕旒压在前额,繁琐的礼节步骤早已演练过无数次,但他心中却无多少往日的惶恐与麻木,反而异常清明。终南山的云雾,东方墨的教诲,以及那些深夜独自悟得的思绪,在他脑海中交织,让他以一种全新的视角观察着这场帝国最高规格的仪式。
圜丘坛高耸,仿佛直通苍穹。燔柴的烈焰冲天而起,伴随着庄严的雅乐和太祝官苍劲悠长的祝祷声,牲牢的香气与烟火气混合在一起,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太宗皇帝立于坛心,身着十二章纹衮服,神情肃穆,一举一动皆契合古礼,仿佛与天地沟通,尽显帝王威仪。
李治依制行礼叩拜,目光却并未完全停留在父皇那令人敬畏的身影上。他注意到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旧强撑着完成复杂仪式的年老宗室和文臣;他注意到为了这次大祭,从各地征调来的大量物资;他注意到祭坛周围那些被驱赶至远处、只能远远跪拜、衣衫褴褛的百姓身影……这一切,与东方墨所说的“水能载舟”、“体恤民力”隐隐呼应。
盛大的典礼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礼成。众人簇拥着太宗返回宫中,于太极殿接受百官朝贺,并赐下例行的宫宴。殿内暖意融融,酒香四溢,歌舞升平,与外面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似乎稍稍放松,殿内气氛略显活络。
太宗皇帝坐于御座之上,接受着臣子们的恭维与祝颂,脸上带着一丝倦意,却也有一丝完成重大仪式后的舒缓。他目光扫过殿内,掠过那些熟悉的、或敬畏或谄媚的面孔,最终,不知怎的,落在了坐在皇子席中、显得格外安静的李治身上。
或许是李治今日格外沉静专注的神情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许是他身上那股与以往略显不同的、难以言喻的气质让太宗心生微澜。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随意,却依旧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治儿,今日冬至大祭,依古礼而成,感天敬祖,以祈来年国泰民安。你观此礼,可有感悟?”
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立刻聚焦到李治身上。以往这种场合,陛下极少会主动询问这位素来低调的晋王。一旁的魏王泰微微挑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看热闹的笑意。太子承乾则端坐不语,目光微垂。
李治心中微微一紧,但并未像过去那样慌乱。他离席起身,行至御前,恭敬行礼,声音清晰而平稳:“回父皇,大祭隆重庄严,礼乐完备,尽显我大唐威仪,儿臣深感敬畏,亦觉江山社稷之重。”
这是标准的、不会出错的回答。太宗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正要让他退回。
然而,李治却并未立刻退回。他略一沉吟,仿佛鼓足了勇气,继续开口道:“然则……儿臣方才于圜丘之下,见旌旗招展,仪仗浩大,又思及为备此祭,所需之物力人力甚巨……心中忽有所感。”
“哦?”太宗目光微凝,来了些兴趣,“有何感?但说无妨。”殿内气氛更加安静,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盘旋已久的想法,用尽可能委婉、恭敬的语气说出:“儿臣愚见,祭祀之要,在于诚心敬意,沟通天人,而非 solely 在于仪节之浩繁,器物之华美。《礼记》有云,‘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儿臣在想,如今四海初定,百姓犹有饥寒,若能将这祭祀中可省之浮费,譬如部分冗余仪仗、或是过于奢靡的祭品用度,稍作减省,移用于抚恤孤寡、赈济边州贫寒,或兴修水利以备春耕……是否更能上合天心,下慰黎民,彰显父皇仁德爱民之至诚?如此,或许比单纯的仪式,更能祈求真正的国泰民安。”
他一口气说完,再次躬身:“儿臣年少识浅,妄议大礼,言语冒失,请父皇恕罪。”
殿内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李治这番话惊呆了!在冬至大祭刚结束、陛下心情看似不错的宫宴上,这位一向温和甚至显得有些懦弱的晋王,竟然提出要“减省”祭祀用度?这简直是在质疑礼制,甚至隐隐有批评陛下不够体恤民力之嫌!
几位古板的老臣已经皱起了眉头,觉得晋王此言太过轻狂,有失体统。魏王泰眼中的讥诮之意更浓。太子承乾也微微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平日不起眼的九弟。
然而,御座之上的太宗皇帝,却并未立刻发作。他脸上的那丝舒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治身上,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儿子。
李治的话,确实大胆,甚至有些刺耳。但仔细想来,却并非全无道理。他李世民并非昏聩之君,自己也是从战乱中走来,深知民间疾苦。只是近年来天下太平,难免渐生骄奢之心,注重皇家威仪排场。此刻被儿子(尤其是这个一向不显山露水的儿子)以如此诚恳、甚至引经据典的方式点出,心中竟是微微一震。
他想起了奏疏中那些请求减免赋税、报告灾情的篇章,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征战四方所见到的百姓困苦……对比今日祭祀的盛大场面,李治的话,像一根细针,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不曾完全泯灭的清醒与良知。
沉默了足足十余息,太宗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减省祭祀,移作民用……你可知,此议若传出去,会引来多少非议?言官会如何弹劾你轻慢礼法,不敬天地祖宗?”
李治心头一紧,但依旧坚持道:“儿臣深知此议冒昧。然,儿臣以为,真正的敬天法祖,在于使江山永固,百姓安乐。若天地祖宗有灵,见其子孙能勤俭爱民,使社稷安康,想必比见到奢靡的仪式更为欣慰。至于非议……儿臣只愿抒发自心所见,若于国于民有益,儿臣愿领任何非议。”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有理有据,又显露出难得的担当。
太宗看着他,目光中的审视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惊讶和探究的神色。这个儿子……似乎和他印象中那个体弱寡言、存在感稀薄的形象,不太一样了。他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而且敢在自己面前说出来?
“嗯……”太宗沉吟片刻,并未直接表态,只是挥了挥手,“你的心思,朕知道了。退回座位吧。”
“是,父皇。”李治依言退回,手心已是一片冷汗,但心中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他说出来了!将他这些时日所思所想,勇敢地表达了出来!
虽然父皇没有明确赞同,但也没有斥责。那片刻的沉默和审视,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重视。
殿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微妙。但已有一些心思敏锐的大臣开始重新打量这位晋王殿下。今日这番“微言”,虽显稚嫩,但其角度之新颖,其心系民瘼之情,其引经据典之妥帖,已远超一个普通皇子的见识,隐隐有了一丝……雏凤初鸣的清越之音。
太宗皇帝端起酒杯,目光掠过李治,望向殿外依旧阴沉的天色,心中波澜微兴。
这个九子,似乎藏着他未曾留意到的锋芒与……仁心?
天威之下,一丝动容,悄然滋生。
而这一切,都被不远处席位上,一直冷眼旁观的萧妃看在眼里。她美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阴霾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