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散去,院落重归压抑的平静。钱女史经此一吓,对武媚的态度变得复杂起来,既不敢再刻意刁难,却也多了几分疏远和忌惮。其余采女更是视武媚如洪水猛兽,或惧或妒,无人再敢轻易与她攀谈说笑。
武媚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低垂着眼睑,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礼仪练习。但她的心境,已与片刻前截然不同。
方才那险些将她吞噬的漩涡,那彻骨的无力与寒意,以及冯公公出现带来的震撼与猜想,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清醒,也彻底浇灭了她内心深处残存的最后一丝天真与侥幸。
这深宫,果真是一步一劫,一言一祸。先前那点因才华和见解而生出的不自觉的优越感,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危险。韦珪的嫉恨,钱女史的颟顸,众人的冷漠……无一不在告诉她,在这里,没有道理可讲,只有权力和立场。
而冯公公的解围……无论其背后是否有东方墨的影子,都揭示了一个更残酷的现实:在这地方,若无倚仗,便是蝼蚁,生死荣辱皆系于他人一念之间。今日幸得冯公公路过,他日呢?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
不能再用利州时的眼光和心态来应对这宫闱的一切。
那份灵秀,那份敏锐,那份不甘平凡的志气,不能消失,却必须深深地、牢牢地隐藏起来,如同将利刃收入朴素的刀鞘。
她开始更加沉默,几乎到了缄口不言的地步。除非必要,绝不主动开口。若被问及,回答也力求简洁、规矩,绝不流露半分个人见解,更不与人争论长短。
她的眼神不再像初来时那样,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审视或思索,而是时刻保持着一种温顺的、略带茫然的低垂,仿佛真的被这繁复的规矩磨平了所有棱角。
她学习的速度依旧很快,但不再显山露水。插花时,她会刻意模仿韦珪那种“标准”的端庄,甚至略逊一筹;习字时,会将笔锋收敛,写得工整却毫无特色;行走坐卧,更是将规矩刻入骨髓般精准,却也显得格外刻板。
她甚至开始仔细观察韦珪、钱女史以及周围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喜好厌恶、人际关系。谁与谁交好,谁又与谁有隙,谁背后可能有什么依仗,谁又只是虚张声势……她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在沉默中收集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
她学会了用规矩来保护自己。凡事皆按章法来,一丝不苟,让人抓不到错处。面对可能的陷阱,她不再直接反驳,而是引据宫规,迂回应对,让对方知难而退。
那份曾不经意间流露、引得韦珪嫉恨的“微芒”,被她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来,藏于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角落。表面上,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甚至有些平庸的宫廷采女,谨言慎行,循规蹈矩。
只有深夜独自一人时,她才会偶尔拿出那枚墨玉,紧紧握在掌心,从那份温润中汲取一丝力量,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谁,不要忘记为何而来,也不要忘记……那宫墙之外,或许存在的守望。
藏拙,非是屈服,而是生存的智慧,是积蓄力量的蛰伏。
她将所有的锐气与思考,都隐藏在了那副温顺顺从的面具之下,等待着一个或许渺茫、却必须等待的时机。
宫闱深深,她这只孤舟,终于开始学着辨认暗流,调整风帆,在薄冰之上,蹒跚学步,却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