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三娘看着女儿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还没见到人呢,就高兴得没了样子。仔细让下人们看见了,笑话你。”
“才不怕呢。”
时宜把吊坠重新戴好,藏进衣领里,贴在心口的位置。
“师父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她说着,忽然想起件事,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个紫檀木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都是这几年周生辰从边境寄来的。
她把新收到的这封放在最上面,轻轻摩挲着那些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纸,每一封都记着日子,记着他在信里说的话。
有时是边关的雪下得极大,有时是发现了株开在烽燧边的野菊,有时是教小徒弟们识字的趣事。
“你打算回王府了?”
漼三娘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怅然。
时宜回过头,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依旧明亮。
“师父和我说了,等他们回来,就来漼府接我回去。”
她走到三娘身边,轻轻挽住母亲的胳膊。
“阿娘,王府里有我熟悉的书房,有师兄师姐们,还有师父亲手栽的那株西府海棠,去年我走的时候,它刚打了花苞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
“而且……师父说,这次回来,要教我读《汉书》的兵志。”
漼三娘看着女儿眼里的憧憬,伸手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
“去吧,你本就该回去的。在王府里,你比在漼府自在多了。”
她想起这孩子刚被送到周生辰身边时,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不点,见了生人就躲在师兄身后,如今却能对着她侃侃而谈边关风物,连眼神里都多了几分王府儿女特有的坦荡。
“阿娘也会想我的吧?”
时宜仰头看着母亲,鼻尖忽然有点酸。
“傻孩子。”
漼三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中州就这么大,想你了,我让人去王府接你回来便是。再说,等你师父受了封赏,王府里定要摆酒,到时候我还能去看看你说的那株海棠开得好不好。”
“嗯!”
时宜重重点头,心里的那点不舍很快就被即将到来的重逢冲淡了。
她又跑回窗边,把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锦囊里,摸了又摸,像是怕它会飞走似的。
成喜端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进来,见小娘子正踮着脚往院外望,忍不住笑道。
“姑娘,这会子王府的人刚走没多久,王爷就算回来,也得十来天呢。”
“我知道。”
时宜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眼角的梨涡浅浅的。
“我就是想,等师父来了,该穿哪件衣裳去接他。是去年做的那件月白罗裙,还是阿娘新送的那件烟霞色的?”
漼三娘在一旁听着,端起茶盏抿了口,看着女儿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挑选衣裳。
又翻出压在箱底的半旧披风说“这件是师父送的,穿这件去接他最好”,忽然觉得这满室的阳光都变得格外温柔。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变得轻快起来,廊下的月季开得正盛,时宜拿起那支刚才掉落的狼毫笔。
在宣纸上轻轻写下“周生辰”三个字,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刻痕,就像此刻她心里那些藏不住的欢喜,一笔一划,都落得滚烫。
她想,等师父来了,一定要告诉他,这几个月她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字,还在漼府的后院种了株和王府一样的海棠。
还要问他,漠北的星空是不是真的像信里说的那样,能映出萤石的光。
最重要的是,要亲口对他说一句。
“师父,欢迎回家。”
时宜坐在廊下的凉亭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的锦囊。
指尖捻着锦囊里的信纸,风掠过高高的檐角,送来远处卖花人的吆喝声。
时宜望着天边流云,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这风倒是应景,像极了漠北的秋。
她低头摸了摸鬓边的碎发,那里还沾着早上跑过花丛时带起的月季香。
成喜总笑她,说不过是封报平安的信,值得这样攥着藏着?
可她们不懂,这信纸里裹着的,是两世的念想。
指尖在锦囊上按出浅浅的褶皱,周生辰的字迹透过绢布硌着掌心,力道竟和记忆里他握笔时的模样重合。
上一世这个时候,该是满城风雪了。
北狄的使者刚在御前放下狠话,满朝文武都红着眼眶拍案,唯有他站在殿下,玄色朝服衬得脊梁笔直,说“北境一日不平,臣一日不归”。
那时她坐在观礼台角落,攥着阿娘的手直发抖,心里却笃定得很。
师父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嘴角的笑意淡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后来才知道,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一定会”三个字。
风卷着荷叶掠过水面,惊起几只蜻蜓。
时宜望着池底的云影发怔,仿佛又看见那年宫墙上的血。
刘子行的人把她锁在宫里时,她数着窗棂上的冰裂纹过日子。
每天都在想,他会不会像从前那样,带着师兄们杀进来,掀了这牢笼。
那日也是这样的风,卷着雪粒子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却比任何惊雷都让人胆寒。
她被锁在这座四方宫城里,门窗都被钉死了似的,连飞絮都飘不进半片,只有守卫换岗时铠甲碰撞的脆响,一遍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哐当”一声,殿门被撞开时,她正数着炭盆里第几十块烧透的银骨炭。
阿娘走进来,玄色褙子上沾着未干的雪水,鬓角的珍珠步摇断了线,珠子滚落在地,发出细碎的哀鸣。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狼狈,连当年漼家被构陷时,阿娘都未曾这样失过分寸。
“时宜……”
阿娘的声音像被冻裂的冰面,每一个字都带着裂痕。
“平阴……刚传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