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苏赫带着使团抵达西洲。
队伍里除了护卫,还有十辆马车,装着北狄最珍贵的贡品。
玄狐裘、和田玉,甚至还有三匹汗血宝马。
这些原是耶律烈准备开春献给草原各部的礼物,此刻却成了送给西洲的“诚意”。
西洲并未怠慢,负责接待的是军师萧宴。
此人是周生辰的左膀右臂,据说当年望月谷一战,正是他献策断了耶律渊的后路。
苏赫初见他时,见他一身素色长衫,眉目温和,倒不像传闻中那般凌厉,可寒暄间几句话,便将话题引到了交割三城的细节上,滴水不漏。
“苏使者一路辛苦。”
萧宴引着他往驿馆走。
“殿下说了,北狄与西洲虽偶有摩擦,却也不该伤了和气。王子殿下在军中一切安好,只是前些天受了些轻伤,此刻正在帐中休养,使者若想见,晚些我便安排。”
苏赫心头一紧。
“轻伤?不知伤在何处?”
萧宴笑了笑。
“不过是些皮肉伤,王子殿下年轻气盛,被俘后不肯安分,与看守的士兵动了手,不小心蹭破了些皮。周将军已经责罚了士兵,还请使者勿怪。”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苏赫却后背发凉。
他想起耶律烈的叮嘱,不敢轻信,只道。
“多谢军师周全,只是陛下临行前再三嘱咐,务必亲眼见王子殿下安好,还请军师行个方便。”
萧宴点头应下,转头便让人去通报周生辰。
此时的周生辰正在军帐中看地图,案上摆着耶律烈的回信。
他指尖点在北境三城的位置,那里是草原进入中原的咽喉,战略意义重大,耶律烈肯割让,显然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
“将军,北狄使者求见王子殿下。”
亲兵进来禀报。
周生辰抬眼。
“耶律渊那边如何了?”
“回将军,王子殿下今日在帐中练字,看上去……还算平静。”
亲兵想起今早去送早饭时,见耶律渊正对着一幅字发呆,纸上写的是“勇”字,笔迹倒有几分像耶律烈。
周生辰“嗯”了一声。
“让萧宴带使者过去吧,告诉耶律渊,有话直说,不必遮掩。”
他知道耶律烈派使者来,绝不仅是看儿子,更是想探西洲的虚实。
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大方方让他们看。
北狄如今腹背受敌,纵有不甘,也掀不起风浪。
半个时辰后,苏赫跟着萧宴来到耶律渊的帐外。
帐帘掀开时,他一眼就看见那个坐在案前的少年。
不过数月未见,耶律渊瘦了些,身上穿的是西洲士兵的棉衣,虽干净却显然不合身,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可当他抬眼看来时,那双眼睛里的倔强却丝毫未减,像头被困住的小狼,带着不肯屈服的戾气。
“苏赫?”
耶律渊显然有些意外,随即皱起眉。
“我父王派你来的?”
“王子殿下!”
苏赫快步上前,目光扫过他全身,见他脸上果然有块淡淡的疤痕,虽已结痂,却仍看得清晰,心一下子揪紧了。
“陛下……陛下很担心您。”
耶律渊别过脸,语气生硬。
“我没事,让他别费心思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
“乌桓部叛乱的事,我听说了?”
苏赫没想到他消息这么灵通,愣了愣才点头。
“陛下已派兵平叛,只是……”
“只是南境兵败,北境又乱,他拿不出兵力救我,只能割地,是吗?”
耶律渊接过话,指尖攥着笔,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深色的点。
“你回去告诉父王,我耶律渊死不了,让他别为了我丢了北狄的江山。三城不能割,那是抵御中原的屏障,丢了那里,西洲铁骑随时能踏进来。”
苏赫急了。
“殿下!陛下也是没办法……”
“有什么没办法的?”
耶律渊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仍梗着脖子道。
“当年他能带着三万铁骑攻西洲,如今就不能再拼一次?我耶律渊的命不值三城,更不值北狄的脸面!”
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周生辰掀帘走了进来。
他目光落在耶律渊身上,见他动了气,眉头微蹙。
“伤口又疼了?”
耶律渊见了他,像被点燃的炮仗。
“周生辰!你别以为拿住我就能要挟我父王,我告诉你,北狄人不怕死!”
周生辰没理他的叫嚣,只对苏赫道。
“使者都看见了,王子殿下安好。亲笔信我已让人备好笔墨,他若是愿意写,现在便可动笔。”
耶律渊却将笔扔在地上。
“我不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让我劝父王割地,做梦!”
苏赫急得直跺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萧宴在一旁轻声道。
“王子殿下,您若不肯写,陛下怕是要日夜担心了。不如就写几句报平安的话,其余的事,自有陛下和周将军商议。”
这话戳中了耶律渊的软肋。
他虽嘴上硬气,心里却清楚,父王对他的在意远超江山。
若是迟迟等不到他的消息,以父王的性子,说不定真会不顾一切来救他,到时候只会让北狄更被动。
僵持了半晌,他终是捡起笔,在宣纸上写下几行字。
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韧劲,只说自己安好,让父王勿念,绝口不提割地之事。
苏赫接过信,小心收好,又看了耶律渊几眼,见他虽倔强,却确实没受太重的伤,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离开军帐时,萧宴送他到门口,忽然道。
“使者回去告诉陛下,三城交割定在半月后,届时我们会派人护送王子殿下到边境,一手交城,一手交人。”
他递过一个锦盒。
“这是周将军给陛下的回礼,说是当年望月谷一战,从北狄军中拾得的,如今物归原主。”
苏赫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枚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一只雄鹰,正是耶律烈当年遗失的那枚御佩。
他心头一震,抬头看向萧宴,对方却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
回程的路上,苏赫捧着那封亲笔信和锦盒,忽然明白了周生辰的用意。
他没有苛待耶律渊,没有羞辱北狄使者,甚至归还了御佩,看似处处留有余地,实则每一步都透着威慑。
我既能擒住你的儿子,也能保住他的性命。
我能夺走你的城池,也能归还你的信物。
西洲有足够的实力拿捏北狄,却偏要摆出和解的姿态,这才是最让人心头发寒的地方。
马车碾过雪地,发出咯吱的声响。
苏赫掀起车帘,望着西洲军营的方向,那里军旗猎猎,在风雪中挺立如松。
他忽然想起耶律渊少年时的模样,那时王子殿下总说,要像雄鹰一样翱翔在草原上,可如今,这只小鹰却被困在了西洲的牢笼里。
而他带回去的,不仅是一封报平安的信,更是北狄不得不低头的无奈。
半月后的边境交割,注定会是一场无声的较量,只是不知那时候,耶律烈陛下望着亲手割让的城池,会是何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