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玉兰残香掠过窗棂,时宜指尖抚过青瓷笔洗,凉意顺着脉络漫到心口。
砚台里的松烟墨已凝结成暗紫色的痂,她忽然想起那年在西洲,师父总说研墨要三分力道七分耐心。
而如今,这方端砚里沉淀的,是几十个日夜的等待。
成喜捧着宣纸进来时,见姑娘正对着素绢出神。
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她裙裾上碎成银箔,倒比那日在藏书阁初见时更清瘦了些。
\"姑娘,墨重新磨好了。\"
丫鬟话音未落,时宜已将羊毫浸入砚池,墨汁如血般顺着笔锋晕开。
笔尖悬在纸面三寸,迟迟落不下去。
宫墙深院里,更楼声一下下叩击着寂静。
她忽然想起师父教她写的第一个字——\"善\"。
彼时她伏在案前,看周生辰广袖垂落,腕骨在宣纸上勾勒出清劲的弧度,墨迹未干的字迹里仿佛藏着千军万马,却又比江南春水更温柔。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惊得她笔下微颤。
墨迹洇开成小小的团,像极了那年在中州城外,师父策马回头时衣袂扬起的弧度。
那时她站在长阶上,看着玄色披风消失在暮色里,竟不知是风迷了眼,还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师父安好否?\"
终于落下第一行字,时宜望着自己的笔迹,恍惚看见师父执卷而立的模样。
他总说读书要读透字里行间,此刻这四个字,又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牵挂。
那年在西洲,师父教她读《诗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句子,曾让她红透了脸颊。
如今隔着千山万水,她倒真成了那隔水相望的人。
砚台里的墨渐渐见底,时宜唤成喜添墨,却发现姑娘望着案头的镇纸发怔。
那是块素面青玉,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圆,是师父离开前随手搁在她书案上的。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物件,如今才明白,这方玉镇里,或许也藏着和她腕间玉镯一样的心事。
第二行字写得极慢,\"南萧的玉兰开得早\"。
墨迹未干,她的思绪却飘回了西洲的梅林。
那年腊月,她随师父踏雪寻梅,枝头残雪簌簌落在他肩头,她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却在触及衣料的刹那红着脸缩了回来。
如今想来,那抹寒梅香,怕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信笺翻到第三页时,更漏已过三更。
时宜望着窗外的残月,忽然想起师父曾说,月缺是常态,圆满才是意外。
可她却总盼着,能再见到西洲城头那轮满月,照着师父教她骑射的演武场,照着藏书阁里翻卷的书页,照着他眼底温柔的笑意。
\"宫中诸事安好\",写下这句时,时宜忍不住苦笑。
这深宫里的日子,哪有什么安好可言。
但她知道,若写得太苦,师父定会担心。
就像那年她染了风寒,却在书信里只字不提,直到师父快马加鞭赶回来,她才知道,自己的只言片语,能让那位沙场悍将乱了方寸。
最后一页,她迟迟未落笔。
信纸边缘已被指尖摩挲得发毛,仿佛这样就能触到千里之外的人。
窗外忽然传来信鸽振翅声,她下意识抬头,却只看见漫天星斗。
那些闪烁的光点,多像西洲夜里的篝火,照亮师父归来的路。
终于,在落款处写下\"念安\"二字。
墨色在宣纸上晕染,像是泪水滴落的痕迹。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笺折好,装进细竹筒,系在信鸽足上。
看着那抹白色身影消失在夜空,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信鸽识得归途,就像游子终会归家。
更漏声又响,时宜却毫无睡意。
她走到窗前,望着墨色的天空。
风里飘来远处寺庙的钟声,一下下叩击着心门。
这一夜,她数着更漏,数着信鸽飞过的山川河流,数着与师父重逢的日子。
或许在某个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西洲王府,师父会展开这封信,在字里行间,读懂她未说出口的思念。
窗外,玉兰花瓣随风飘落,像极了那年西洲的雪。
时宜捡起一片,放在鼻间轻嗅,恍惚间,竟闻到了师父身上的松香。
原来有些思念,不必说出口。
就像这满城春色,藏在每一缕风里,每一片花瓣中,悄然生长,永不凋零。
铜漏声惊破残夜,时宜攥着未干透的信笺指尖发颤。
忽闻门外传来环佩轻响,成喜神色慌张地掀帘而入。
\"姑娘,太子殿下...来了。\"
檀木珠帘被青玉指套勾起,刘子行玄色锦袍绣着金线云纹,面上挂着关切的笑意,目光却在瞥见案头竹筒时骤然凝滞。
时宜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适,广袖垂落盈盈下拜。
\"殿下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听闻时宜近日茶饭不思,特来探望。\"
刘子行伸手欲扶,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只触到一片微凉的空气。
他的声音裹着绸缎般的温柔,眼底却浮起阴鸷。
\"孤记得你最喜西洲的梅花,明日便着人从南萧运些过来?\"
时宜垂眸望着青砖缝隙里的苔痕,想起西洲梅林里那抹雪色衣袂,喉间泛起苦涩。
\"多谢殿下挂念,只是这温室里的梅,终究失了风骨。\"
话音未落,刘子行已逼近半步,身上浓烈的龙涎香几乎要将她淹没。
\"时宜这话,倒像是在念着旁人?\"
窗外骤起的夜风卷着玉兰残瓣扑进窗棂,时宜后退时撞翻了青瓷笔洗。
清水泼在刘子行靴面,她慌忙福身。
\"殿下恕罪,是臣女失手。\"
余光瞥见案头信笺边缘,心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刘子行盯着她泛白的指尖,忽然轻笑出声。
他弯腰拾起滚落的镇纸,青玉在月光下流转着冷光。
\"当年舅舅将这玉镇赐予你,可见对你期许甚高。\"
话锋陡然转冷。
\"可时宜这般不知礼数,倒让孤为难了——若传出去,该说清河漼氏教养有失,还是说太子妃对未婚夫婿冷若冰霜?\"
时宜攥紧裙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想起师父教过的\"忍\"字,强撑起一抹浅笑。
\"殿下误会了,臣女近日染了风寒,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殿外更夫敲过五鼓,东方泛起鱼肚白,刘子行终于离去,她却瘫坐在地,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师父说过。
\"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最温柔的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