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病房里静得可怕。
钱三江还保持着那个前倾的姿势,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胸口剧烈的起伏,昭示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一个人,比一个县还重要。
陈市长那句雷霆万钧的话,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开始闭目养神的少年,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天才”这个词的理解,是何等的肤浅。
张兰站在一旁,看看呆若木鸡的钱三江,又看看气息平稳,仿佛刚才只是打了个电话问候天气的李默,小嘴微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她能感觉到,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和刚才不一样了,多了一种风雨欲来之前的,肃杀与沉重。
“钱叔。”李默没有睁眼,声音平淡,“戏台已经搭好了,陈市长那边会把锣鼓都敲响,接下来,就看你这个主角的了。”
钱三江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他挺直了腰杆,那张因激动和震撼而涨红的国字脸,此刻已经沉淀为一种钢铁般的坚毅。
“小先生,我明白了!”他重重地点头,声音里再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彷徨,“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
那背影,不再是一个左右为难的县长,而是一个奔赴沙场,准备决一死战的将军。
看着房门关上,张兰才终于敢凑过来,小声问道:“李……李先生,你们……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敲锣打鼓,什么唱戏的?”
李默睁开眼,看着她那双写满好奇和担忧的眸子,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紧张得有些冰凉的指尖。
“没什么,就是请宁光县全县的老少爷们,看一出《打虎上山》。”
……
时间匆匆而过,这阵子下来,钱三江的效率高得惊人。
首先是《东北日报》驻市记者站的老记者李学义,就接到了钱三江亲自打来的电话。
“钱县长?您找我?还是亲自打来?”李学义有些受宠若惊,他一个跑地方新闻的小记者,平时最多也就跟县宣传科的科长打交道。
“学义同志,我需要你马上到宁光县来一趟,越快越好!”钱三江的声音不容置疑。
“是……是有什么重大新闻吗?难道是水泥厂那边……”
“不是坏事,是天大的好事!”钱三江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水泥厂项目提前完工在即,我们准备推一个典型人物。
一个带领全村脱贫致富,又为水泥厂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的少年英雄!这个题材,你们报社肯定感兴趣!”
“少年英雄?”李学义的职业敏感性立刻被调动起来了。
“对!他叫李默,今年才十七岁!现在因为过度劳累,还住在医院里。
我跟你说,学义同志,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你写出来,绝对轰动!”
一个为了集体利益积劳成疾的十七岁少年英雄!这简直是八十年代最标准,最受欢迎的宣传模板。
李学义仿佛已经看到了报纸销量和领导表扬信。
“钱县长您放心!我马上就带上相机和最好的胶卷,立刻出发!”
当天下午,李学义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宁光县医院的顶楼特护套房。当他看到传说中的“少年英雄”时,还是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确实清瘦,脸色也有些苍白,看起来一副“重病在身”的模样。
他正靠在床头,旁边一个漂亮的小护士,正一脸心疼地给他喂着一碗小米粥。
这场景,简直完美符合李学义脑海中对“积劳成疾”的全部想象。
“李默同志,你好你好,我是《东北日报》的记者李学义。”
李默露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李记者,你好,快请坐。”
旁边的张兰立刻按住他,嗔怪道:“医生说了让你多躺着,别乱动!”
这“夫妻”二人之间默契的互动,看得李学义心中连连点头,细节,全是细节啊!
采访进行得异常顺利。
李默的回答滴水不漏,他绝口不提自己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只讲乡亲们如何团结一心,讲水泥厂的工人们如何不畏艰辛,讲钱县长和县里的干部们如何高瞻远瞩。
他把自己放在一个很低的位置,越是这样,反而越显得他形象高大。
李学义的笔在本子上下笔如飞,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感觉自己正在记录一个时代的精神偶像。
采访的最后,李学义按照钱三江的“嘱咐”,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李默同志,水泥厂是我们市里的重点扶持项目,资金投入巨大,在廉政建设这方面,县里有什么特别的举措吗?”
李默“思考”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钱县长在干部会议上多次强调,越是重点项目,越要保证资金的干净。
我一个普通老百姓,具体的不太懂,但也模模糊糊听人说起过,好像省里对这类问题非常重视,近期……近期会有一些新的动作吧。”
他说的含含糊糊,模棱两可,但听在有心人耳朵里,就不一样了。
“新的举措……”李学义在笔记本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第二天,《东北日报》的第三版角落里,刊登了一篇题为《十七岁的脊梁,撑起宁光县的新希望》的通讯稿。
文章大篇幅地赞扬了李默和宁光县干部群众的精神风貌,而在文章的最末尾,只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据了解,针对重点扶持项目中的廉政建设问题,省纪委近期将有新的举措。”
这篇报道,就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它最多激起一丝对少年英雄的敬佩。
但对于宁光县官场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来说,这颗石子,却砸得他们心惊肉跳。
冯逸晨和白书恒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篇文章。
“妈的!他这是在公开叫板!”白书恒一把将报纸摔在桌上。
冯逸晨的脸色也极为难看,他拿起报纸,仔仔细细地看着最后那行字,眼神阴晴不定。
“敲山震虎……他这是在敲我们。”
就在这时,冯逸晨办公室的电话响了。
他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就彻底变了。
挂了电话,他看向白书恒,声音干涩,“省里的一个朋友刚才打电话过来,说省委大院的食堂里传疯了。
说省纪委、检察院和审计厅已经秘密成立了联合工作组,就等定下目标了。
据说,目标就是咱们市下面的某个问题县。”
“什么?!”白书恒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消息可靠吗?”
“不知道!”冯逸晨烦躁地掐灭了烟头,“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报纸上的公开警告,加上省里的秘密传闻……老白,这不像是虚张声势!”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
他们之前建立起来的“空城计”理论,在这一记组合拳下,已经摇摇欲坠。
“那……那怎么办?”白书恒彻底慌了,“我们现在就把东西转移出去?”
“不行!”冯逸晨断然否定,“现在风声这么紧,我们有任何大的动作,孙志勇那条疯狗肯定会盯上来!现在动,就是自投罗网!”
“那总不能坐着等死吧!”
冯逸晨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大脑飞速运转。
压力,前所未有的压力,像一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他和钱三江的这场赌局,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突然,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狠厉。
“等死?当然不能!”他转过头,死死盯着白书恒,“既然他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就掀了桌子!谁也别想好好吃饭!”
白书恒一愣,“你……你想干什么?”
“钱三江的根基是什么?是政绩!他最大的政绩是什么?是水泥厂!”冯逸晨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他想借着工作组的东风来查我们,那我们就先把他这股东风给掐了!
只要水泥厂出了大乱子,他这个县长就是第一责任人!到时候,别说查我们,他自己都要被撸下去!我看他还有什么本事唱戏!”
白书恒听得心惊肉跳,但随即,眼中也冒出了同样疯狂的光芒。
没错,这是他们唯一的活路了。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围魏救赵!
“好!就这么干!”白书恒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就去联系厂里我们的人!
不把他钱三江搞得焦头烂额,我就不姓白!”
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绝地反击的妙计。
他们不知道,这只猛虎,正一步步按照猎人的设计,朝着那个唯一的,布满了陷阱的出口,狂奔而去。
而在医院的顶楼,李默放下手中的一本书,看向窗外。
“起风了。”他轻声说道。
旁边的张兰探过头,看了看窗外平静无波的树梢,疑惑地问:“没有啊?哪有风?”
李默笑了笑,没有解释。
这风,起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