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庐陵城那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南下的路途似乎变得顺畅了许多。苏家商队沿着官道迤逦而行,车马粼粼,护卫们的神情也放松了些许。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带来几分暖意,路旁的稻田已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稻茬,远处丘陵起伏,林木色彩斑斓,展现着与西北戈壁截然不同的江南景致。
楚骁依旧扮作护卫,骑马跟在苏文康的马车旁。沈燕则作为新招的账房先生,与商队的其他文书同乘一车。王五和老李等护卫也分散混入队伍中,保持着警惕,却不再像在庐陵城内那般如履薄冰。
苏文康经过最初的忐忑后,见一路平静,心思也活络起来。他时不时找楚骁搭话,起初多是旁敲侧击那“隐泉山人”之事,楚骁便以“机缘巧合偶得,对其生平知之甚少”等语含糊应对,反而更显神秘,让苏文康心痒难耐。
后来,话题便逐渐转向了生意经和天下大势。楚骁对商路货殖的见解让苏文康这个正经商贾子弟都暗自佩服,而他对各地风物、军政格局的分析,更是鞭辟入里,常常让苏文康有茅塞顿开之感。
“萧兄,”苏文康对楚骁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变得亲近起来,他压低声音,“依你之见,这江南……未来当真能独善其身吗?”
楚骁望着官道两旁看似平静的村庄田野,淡淡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江南富庶,犹如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觊觎者众。赵元庚要一统天下,必取江南以充粮饷。西北若乱,商路断绝,江南亦受损。所谓独善其身,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苏文康叹了口气:“家族中长辈,多有苟安之念,以为凭借长江天险和财富,总能周旋……”
“天险易渡,人心难防。”楚骁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文康一眼,“譬如那韩昀,不过一使者,便能搅得庐陵城鸡犬不宁,若大军压境,内部又当如何?”
苏文康默然,他知道楚骁指的是陆家乃至苏家内部可能存在的妥协派。他心中那份不甘平凡的火焰,被楚骁的话语撩拨得更加旺盛。
行了一日,抵达一处名为“清浦镇”的运河码头。接下来的路程,商队将改走水路,乘船沿运河南下,直达泉州,这比陆路要快捷舒适得多。
清浦镇依托运河而兴,码头桅杆如林,船只往来如织,脚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派繁忙景象。苏家在此设有货栈,早有管事安排好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漕船和两艘护卫小船。
货物装船完毕,众人登船。漕船宽敞,分为前后舱,苏文康和重要人员住在后舱,护卫、伙计住前舱和中层。楚骁作为“护卫头领”之一,也分得了一个独立的狭小舱室,沈燕则以账房身份与他相邻而居。
漕船升起风帆,在船夫们的号子声中,缓缓驶离码头,融入运河上川流不息的船队之中。站在船头,看着两岸景色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小桥流水,白墙黛瓦,楚骁心中也不禁生出几分感慨。这江南水乡的温婉,与玉门关外的苍凉,简直是两个世界。但在这温婉之下,隐藏的激流暗涌,恐怕丝毫不逊于边塞的刀光剑影。
航行起初两日,风平浪静。运河之上,除了苏家的船,还能看到悬挂其他各家旗号的商船,以及一些官府的漕运船只。偶尔有小型哨船巡逻而过,但对苏家这样的大商队,并未过多盘查。
然而,到了第三日午后,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当时船队正行至一段相对狭窄的河道,迎面驶来一支船队,约有五六艘船,船体吃水颇深,却未悬挂任何明显的商号或官府旗帜。船上的汉子们大多穿着短褂,露出精壮的胳膊,眼神彪悍,不像善类。
两支船队在河道中相遇,按规矩,应各自靠右行驶。但那支无名船队却仗着船大,毫不避让,反而直直地朝着苏家的漕船撞来。
“找死吗!快让开!”苏家船头的护卫大声呵斥。
对面船头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狞笑道:“这条水道,向来是我们‘漕帮’先走!识相的,赶紧给爷让开,再奉上十两银子的‘过水钱’,否则,撞沉了你们的破船,可别怪爷爷们不讲情面!”
“漕帮?”苏文康闻讯从后舱出来,脸色有些难看。他听说过这个名头,是活跃在这段运河上的一个帮会,势力不小,常向过往商船收取“保护费”,官府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
若是平时,苏文康或许就破财消灾了。但此次南下关系他前程,而且楚骁就在船上,他不想在“萧兄”面前显得太过软弱。他强自镇定,上前交涉:“各位好汉,我们是庐陵苏家的商队,还请行个方便。些许茶钱,可以奉上,但十两银子,未免太多了些。”
“苏家?嘿嘿,苏家又怎样?”刀疤脸不屑道,“在这水道上,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他使了个眼色,旁边几条船上的汉子立刻拿起了竹篙、挠钩,甚至还有人亮出了明晃晃的鱼叉,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苏家的护卫们也纷纷拔刀,护在苏文康身前,但人数和气势上明显落了下风。船上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一些胆小的伙计已经开始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漕帮的弟兄,何必伤了和气?”
众人望去,只见楚骁不知何时已来到船头,他并未拔刀,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刀疤脸。
刀疤脸见楚骁气度沉稳,不像普通护卫,眉头一挑:“你又是哪根葱?这里轮得到你说话?”
楚骁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在下萧远,忝为商队护卫。久闻漕帮好汉义字当先,最重规矩。却不知强拦商船、勒索钱财,是哪门子的规矩?若是传扬出去,恐怕对贵帮名声有损吧?”
“哼,少他妈废话!老子就是规矩!”刀疤脸不耐烦地吼道,“拿钱!不然就撞船!”
楚骁眼神微冷,但语气依旧平稳:“撞船?只怕你们还没这个本事。”他话音未落,身影陡然一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楚骁已如大鸟般腾空而起,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竟直接跃过了两船之间数尺宽的水面,稳稳地落在了对方那艘最大的船头上。
这一手轻功,快如闪电,矫若游龙,顿时将在场所有人都镇住了!苏家这边的人目瞪口呆,漕帮那边的人更是骇然失色,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刀疤脸也是脸色大变,他没想到对方身手如此之高。他刚想有所动作,楚骁的手已经看似随意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刀疤脸只觉得一股巨力压下,半边身子瞬间酸麻,竟动弹不得。
“好……好汉饶命!”刀疤脸冷汗直流,他知道遇到硬茬子了。
楚骁并未用力,只是看着他,低声道:“我无意与漕帮为敌。但苏家的船,今天必须过去。你若识相,带着你的人让开,我奉上五两银子,算是请兄弟们喝酒。若是不识相……”他手上微微加力,刀疤脸顿时痛得龇牙咧嘴,“那就别怪萧某不讲情面了。”
刀疤脸感受着肩膀上那如同铁钳般的力量,心中骇然,知道对方绝对有实力在瞬间废了自己。他连忙道:“好汉息怒!是……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五两……五两就好!我们这就让路!”
楚骁松开手,取出五两银子抛给他,淡淡道:“多谢。山水有相逢,希望下次见面,能换个更愉快的方式。”
刀疤脸接过银子,如蒙大赦,连声命令手下船只让开水道。苏家的船队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缓缓驶过。漕帮众人看着船头负手而立、衣袂飘飘的楚骁,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忌惮。
直到船队驶远,苏文康才长长舒了口气,看向楚骁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钦佩:“萧兄,今日多亏你了!若非你在,恐怕……”
楚骁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过,漕帮盘踞水道,势力不小,我们还需小心。看来这南下的路,也并不太平。”
沈燕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船头,低声道:“将军……萧护卫,你方才显露身手,会不会……”
楚骁望着前方浩渺的烟波,目光深远:“无妨。有时候,适当展示一下肌肉,反而能省去很多麻烦。至少,接下来的一段水路,应该会安静许多了。而且……”他顿了顿,“漕帮,或许也并非铁板一块,未必不能成为可以打交道的对象。”
经一事,楚骁在商队中的威望无形中提升了许多,连苏文康对他都更加倚重。而“萧远”这个名字,以及他那惊鸿一瞥的身手,也随着漕帮汉子的口耳相传,开始在这条古老的运河上,悄然流传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