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别院坐落在庐陵城西郊的栖霞山下,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是陆家一处极尽雅致的避暑别业。秋日里的别院,层林尽染,别有一番韵味。然而今日,这份静谧被车马人声打破。
楚骁和沈燕乘坐一辆装饰更为考究的马车,准时抵达别院门口。楚骁今日换了一身暗云纹的藏青锦袍,腰束玉带,虽无过多佩饰,但气度沉凝,顾盼之间自有威仪。沈燕则扮作随身书记,捧着一个狭长的锦盒,低调跟在身后。
递上那张措辞巧妙、盖有仿造但足以乱真的“北地豪商”印记的请柬,门房查验后,不敢怠慢,恭敬地将二人引入院内。
宴会设在临水的一座敞轩中,丝竹悦耳,侍女如蝶穿花。已有十数位宾客到场,多是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亦有几位看似清客幕僚的人物。主位上的陆明轩今日意气风发,正与身旁一位面色白皙、眼神略显阴鸷的华服青年低声谈笑。那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衣着风格与江南略有不同,更显北地的厚重与华丽,想必就是那位“北地贵客”。
楚骁二人的到来,引起了一些注意。毕竟,在座的多是熟面孔,突然出现两个气质不凡的生人,难免引人探究。
陆明轩抬眼望去,见到楚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是前几日在茶楼和书局有过两面之缘的那个商人。他本就喜好排场,见楚骁气度不凡,心下倒也满意,觉得这“萧远”很给自己撑场面,便笑着招手道:“萧东主来了,快请入座!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来自北地的萧远萧东主,生意做得极大,是我的新朋友!”
楚骁从容上前,拱手环礼:“萧某初来乍到,蒙陆公子不弃,受邀赴此盛会,荣幸之至。”目光与那位北地贵客短暂相接,双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位是来自京城的贵客,姓韩,韩公子。”陆明轩热情地介绍道。
韩公子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如鹰隼般在楚骁身上扫过,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萧东主生意通达南北,想必见多识广。如今北地战乱频仍,商路艰难,萧东主却能安然南下,真是好本事。”他语速平缓,却暗藏机锋。
楚骁面色不变,淡然一笑:“韩公子过奖。不过是谨慎些,多备几条路,多交几个朋友罢了。乱世求生,商人逐利,却也最怕兵祸,只盼天下早日安定,才好安心做生意。”他这话说得圆滑,既解释了行程,又隐隐表达了对和平的期望,让人抓不住错处。
韩公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没料到这个“商人”如此应对得体。他不再纠缠,转而与陆明轩谈论起京城的奇闻异事,言语间不时流露出对永初帝赵元庚的推崇以及对“西北边陲不识时务者”的轻蔑。
楚骁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品着杯中江南特有的香茗,看似在欣赏歌舞,实则将席间众人的言行尽收眼底。他发现,并非所有宾客都对那位韩公子和陆明轩的言论趋之若鹜,有几位年纪稍长、作士人打扮的宾客,眉头微蹙,似乎对其言谈并不完全认同。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活跃。陆明轩兴致高涨,命人取来他新得的宝物炫耀,乃是一把镶金嵌玉的波斯弯刀。众人纷纷称赞。
韩公子把玩着手中的玉杯,忽然笑道:“光是赏玩器物,未免单调。久闻江南人杰地灵,文风鼎盛,今日盛会,何不以文会友,佐酒助兴?”他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楚骁,“尤其萧东主走南闯北,见识广博,想必亦有高论?”
这是明显的挑衅了。一个商人,在文人汇聚的宴会上被点名“以文会友”,稍有不慎便会出丑。
陆明轩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叫好:“韩公子此言甚妙!萧东主,你可不能推辞啊!”
众宾客的目光都聚焦在楚骁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等着看笑话的。
沈燕在楚骁身后,手心微微见汗。
楚骁却从容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韩公子抬爱了。萧某一介商贾,岂敢在诸位才俊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既然公子提及‘见识’,萧某走南闯北,倒确实有些许浅见。”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向韩公子,“譬如经商,欲求长久之利,需明势、择人、守信。不明大势,如盲人骑瞎马;不择良友,如舟行逆水;不守诚信,则根基不稳,纵得一时之利,终将倾覆。治国安邦,其理相通。未知韩公子以为然否?”
他并未引经据典,而是以商喻政,言简意赅,却暗含机锋,直指“大势”、“择友”、“诚信”这些敏感话题。席间顿时安静下来,几位士人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韩公子脸色微沉,他没想到楚骁不仅接住了招,还反将一军。他冷哼道:“萧东主倒是巧言令色。却不知何为‘大势’?何为‘良友’?如今圣天子在位,四海宾服,此乃煌煌大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岂是商贾之道可以妄加揣度?”
图穷匕见,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楚骁不慌不忙,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道:“大势如水,浩浩汤汤,非一人可逆。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的向背,才是真正的大势。至于良友……”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回韩公子脸上,“当是能共患难、同富贵的真豪杰,而非趋炎附势、见利忘义之徒。韩公子,你说呢?”
“你!”韩公子勃然变色,几乎要拍案而起。楚骁这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赵元庚得位不正,骂他们是趋炎附势之辈。
陆明轩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哎呀,喝酒喝酒!怎么说起这些大道理来了,无趣无趣!来,欣赏歌舞!”
正在这时,沈燕适时上前一步,将一直捧着的锦盒呈上:“陆公子,我家东主备了一份薄礼,恭贺公子新得宝刀,还请笑纳。”
陆明轩好奇心起,接过锦盒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卷古朴的羊皮地图。他展开一看,竟是一张标注极为精细的西域诸国商路详图,上面还用朱笔标记了几处罕见的宝石和香料产地。这对于喜好新奇玩意的陆明轩来说,比直接送金子更有吸引力。
“妙!太妙了!”陆明轩大喜过望,顿时将刚才的不快抛诸脑后,“萧东主,这份礼可送到我心坎里去了!以后我去西域贩宝,可就靠它了!”
这份别出心裁的礼物,不仅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更让陆明轩对楚骁好感大增。韩公子在一旁看得脸色铁青,却也不好再发作。
宴会后续,楚骁巧妙地与席间几位看似不得志但眼神清正的士人交谈了几句,留下了初步的印象。而那位韩公子,则明显对楚骁产生了更深的忌惮和敌意。
宴会散场时,陆明轩亲自将楚骁送到门口,热情地表示日后要多亲近。楚骁谦逊应对,转身登上马车。
车厢内,沈燕松了口气:“将军,方才好险。那个韩公子,绝非寻常人物,恐怕是赵元庚身边的得力干将。”
楚骁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嘴角却带着一丝冷意:“险?这才只是开始。今日一会,至少让陆明轩这个纨绔对我们有了好感,也让某些人知道,江南之地,并非只有阿谀奉承之声。水,已经搅动了。”
马车驶离栖霞别院,消失在暮色之中。而别院内的暗流,却因这场樽俎交锋,开始加速涌动。韩公子回到下榻之处,立刻修书一封,用火漆密封,对心腹低声吩咐:“速将此信送回京城,禀报主上,庐陵出现一可疑商人,名为萧远,谈吐见识绝非寻常商贾,恐与西北有关,需严加查探!”
庐陵城的夜,因这场宴会,变得更加深邃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