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内,劫掠而归的牲畜嘶鸣充斥着临时圈出的围栏,肉香从各个营灶弥漫开来,混合着胜利后的喧嚣和一种近乎癫狂的松弛。士卒们围着篝火,大口撕咬着烤熟的羊肉,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此次奔袭的惊险与将军的神勇。连日来的压抑和恐慌,在这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和实实在在的饱腹感面前,暂时烟消云散。
楚骁肩头的旧伤因连日颠簸和厮杀,又隐隐作痛,但他毫不在意。他站在都督行营的台阶上,看着关内这幅喧腾景象,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只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校尉快步走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兴奋:“将军!清点完毕。得良马两千三百余匹,牛五百头,羊更是不计其数。省着点,够全军吃上两三个月。还有不少皮货。”
“嗯。”楚骁淡淡应了一声,“阵亡弟兄的抚恤,加倍。受伤的,用最好的药。缴获,先紧着他们分。”
“是!”王校尉点头,随即压低声音,“将军,此次虽胜,但也彻底激怒了阿史那咄吉。探子回报,狄人王庭那边吵翻了天,几个大部落首领互相指责,但似乎有暂时放下内斗,一致对外的苗头。”
“预料之中。”楚骁语气平静,“打疼了,自然想抱团。让他们吵,让他们闹。咱们抓紧时间休整,消化战果。关防不能松,尤其是北面和西面。”
“西面?”王校尉一愣,“西面是西域故道,如今早已荒废,狄人都很少去那边……”
“荒废,不代表没人。”楚骁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漫无边际的戈壁和残存的烽燧,“阿史那咄吉吃了这么大亏,正面来找麻烦可能还得掂量掂量,但未必不会撺掇些西域的鬣狗,来给咱们添堵。”
正说着,一名亲兵匆匆跑来,神色有些古怪:“将军,关外来了一队人,约三十骑,看打扮不像是狄人,也不像是中原人。打着使节旗号,自称来自……‘西州’?求见将军。”
“西州?”楚骁和王校尉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这个名号,早已随着西域都护府的瓦解而湮灭在历史尘埃中多年。
“带头的叫什么?”楚骁问。
“自称姓张,名掖。”亲兵回道。
楚骁沉吟片刻:“搜身,卸械,放他们领头几人进来。其余人,关外看管。”
不多时,三名风尘仆仆的异域客被带入行营。为首者是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男子,高鼻深目,肤色黝黑,显然常年经受风沙,但眼神锐利,举止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气度,虽穿着略显破旧的胡服,却难掩其不凡。他身后两人,一看便是精悍的护卫。
那人见到楚骁,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胡礼,开口竟是一口流利却带着异域腔调的汉语:“西州张掖,见过楚将军。将军虎威,远播西域,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楚骁打量着他,并未立刻让其就坐:“西州?本将军只知西域都护府,早已名存实亡。不知阁下这‘西州’,从何而来?”
那张掖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将军明鉴。昔年都护府崩坏,西域动荡,汉家儿郎离散,胡族称雄。然,总有些许不甘之心之辈,据守残城,或漂泊大漠,犹自惦念故国。我等不过是其中一支,苟延残喘于高昌壁一带,沿用旧称,以示不忘根本罢了。闻听将军于玉门关大展神威,连挫狄虏与漠北逆军,威震边陲,故特来拜会,聊表钦慕之情。”
话说的漂亮,但楚骁一个字都不信。苟延残喘的遗民,能养出这等气度的人物?还能精准地在自己大胜归来后立刻出现?
“钦慕?”楚骁挑眉,语气带着一丝嘲弄,“怕是来看热闹,或者想看看有没有便宜可占的吧?”
张掖脸上笑容不变:“将军快人快语。实不相瞒,西域之地,如今亦是群狼环伺。北有狄人虎视眈眈,西有诸多胡族王国彼此征伐,南边吐蕃亦时常寇边。我等汉家苗裔,生存艰难,确需寻一强援,以图存续。将军雄踞玉门,兵锋正盛,乃是我等希望所在。”
“强援?”楚骁走到主位坐下,示意对方也坐,“我能得到什么?又要付出什么?”
张掖落座,身体微微前倾,神色变得郑重:“将军若愿接纳我等,西州愿奉将军为主,高昌壁虽小,然地处要冲,商路必经,可为将军提供西域情报、稀缺药材、良马,甚至必要时,可出一支偏师,以为呼应。而我等所求,不过是将军麾下一席之地,以及……将来若有可能,助我等恢复汉家在西域些许荣光。”
条件听起来颇为诱人,尤其是西域情报和良马,正是玉门关所需。但楚骁心中警铃大作。天上不会掉馅饼。
“听起来不错。”楚骁手指敲着桌面,“但空口无凭。你们如今自身难保,又能给我多少实际支持?更何况,你们内部,就铁板一块,都愿奉我为主?”
张掖坦然道:“不敢欺瞒将军。西州内部,确非铁板一块。有主张依附强者以求存者,如在下;亦有对中原心怀怨望,欲自立门户者;更有与狄人、胡族暗中勾结者。在下此行,亦是冒险一试。若将军愿展现诚意,譬如开放些许边市,允我西州商队通行,或给予些许名义上的支持,在下回去,方能说服更多人。”
他图穷匕见,核心目的还是资源和名义。开放边市,等于给了他们一条生命线。名义上的支持,则能增加他在内部斗争的筹码。
楚骁沉默着,脑中飞速权衡。这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得一耳目臂助,甚至将来插手西域。用不好,就是引狼入室,徒惹麻烦。
“边市可以谈。”楚骁缓缓开口,“但规矩,由我定。能卖什么,不能卖什么,价格几何,需经我查验。至于名义……”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想要我的旗号,可以。拿出投名状来。”
张掖精神一振:“将军请讲。”
“狄人王庭新败,内部不和。我要知道他们各大部落最新的兵力部署、首领动向、彼此关系。越详细越好。”楚骁盯着他,“还有,赵元庚……京城那位新皇帝,他的手,有没有伸到西域?伸到了谁那里?这些,你能给我吗?”
张掖面色微微一凝,显然没想到楚骁如此直接,要求如此具体且危险。这投名状,是要他赌上身家性命去刺探狄人和京城的核心情报。
他沉吟良久,最终重重点头:“将军所需,虽艰难,但张某愿尽力一试!只望将军勿忘今日之约!”
“我楚骁言出必践。”楚骁语气平淡,“但你若敢拿假消息糊弄我,或者玩两面三刀……”
后面的话没说,但冰冷的杀意已然弥漫开来。
张掖起身,郑重行礼:“不敢!既投将军,自当竭诚效力。如此,张某不便久留,即刻返回西域,为将军筹措此事。”
楚骁点头,示意亲兵送客。
看着张掖等人离去的身影,王校尉才低声道:“将军,此人话语不尽不实,恐非善类。与其合作,是否太过冒险?”
“冒险?”楚骁冷笑,“这世道,做什么不冒险?守着关墙饿死就不冒险?赵元庚的刀子就不冒险?”
他走到窗边,望向西方:“西域是一盘散沙,但也是一股力量。用好了,能搅浑狄人的后院,还能盯着京城那边的动静。关键在于,怎么用。”
“派人,盯紧他们。他们所有的交易,所有的人员往来,都给老子查清楚。特别是,看看他们和狄人内部哪些败类,和京城那边,有没有勾连。”楚骁下令,“另外,从俘虏和归化狄人里,挑些机灵可靠的,派出去,也往西域方向撒,核实张掖给的消息,也看看西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是!”
就在楚骁接见西域来使的同时,京城御书房内的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赵元庚看着手中那份关于楚骁千里奔袭、大获全胜并携大量战利品返回玉门关的详细密报,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他面前的龙案上,还摊着另一份奏报,则是南方几个州郡阳奉阴违,对封锁玉门关物资的命令执行不力,甚至暗中仍有商贸往来的弹劾。
砰!
他猛地一拳砸在龙案上,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废物!一群废物!”低沉的咆哮从喉咙里挤出,带着无尽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几千王庭精锐,守不住一个牧场?让楚骁来去自如?南边那些蠢货,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吴用垂首站在下方,大气不敢出。他知道,皇帝的怒火不仅仅针对狄人和南方州郡,更针对他那个看似精巧却未能奏效的“釜底抽薪”之策。
“陛下息怒。”吴用小心翼翼道,“楚骁此獠,确是悍勇狡诈,非常理可度。然其此番虽胜,亦彻底激怒狄人,阿史那咄吉必不肯干休。我等正好可作壁上观,待其两败俱伤……”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赵元庚猛地打断他,眼神赤红,“等他吞并狄人部落,整合西域,兵强马壮地打上门来吗?”
他喘着粗气,来回踱步:“朕登基已有些时日,天下却依旧四分五裂,政令不出京畿!南方州郡观望,西北楚骁跋扈,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
吴用心中暗惊,知道皇帝已被逼到极限,耐心耗尽。他脑中飞速转动,咬牙道:“陛下,既然如此,或可行祸水东引之策?”
赵元庚脚步一顿,阴冷地看向他:“说清楚。”
“楚骁如今风头正盛,俨然已成西北之患。陛下可暂缓对其直接征讨,转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吴用眼中闪烁着毒辣的光芒,“可密令心腹之人,于朝堂之上,民间之中,大肆宣扬楚骁之‘功’,将其捧为‘国之柱石’、‘边塞长城’,甚至……可暗示其有当年霍去病、卫青之才,功高震主,亦非朝廷之福”
赵元庚瞳孔微缩:“你的意思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吴用阴阴一笑,“将其捧得越高,越是凸显朝廷,凸显陛下之‘宽仁’与‘无奈’。届时,天下目光皆集于西北,楚骁麾下将领,难免有人心生异念。周边势力,亦会对其更加忌惮。甚至可遣密使,接触其麾下将领,许以重利,行离间之策。此谓,阳捧阴损,促其内乱。”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将皇帝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照得明明灭灭。
良久,赵元庚缓缓坐回龙椅,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好。就依你之言。朕倒要看看,他楚骁这把刀,能不能扛得住来自四面八方的‘捧杀’。”
一场新的、更加阴险的风暴,开始悄然酝酿。它的目标,直指西北那颗迅速崛起、光芒刺眼的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