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关的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风卷着沙粒,抽打在正在加固城防的士卒脸上,生疼。没人抱怨,只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号子声,还有军官粗哑的呵斥混杂在一起。
楚骁没戴头盔,汗湿的黑发黏在额角,武服的前襟浸透深色。他直接蹲在一段豁口旁,看着民夫和士卒一起夯土垒石。
“这里,再加三层砖!对,就这儿!”他指着墙根一处不起眼的凹陷,“狄人的撞车,最喜欢怼这种地方。”
负责这段工事的队正连忙点头,吆喝着让人加料。
王校尉快步走来,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一丝振奋:“将军,流民又到了三批,差不多四百人。青壮占一半,已经按您的吩咐,打散编入辅兵营了。里面有十几个老匠户,看着手艺不错,已经让他们去军械所了。”
楚骁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又扔掉:“粮食呢?”
“搜刮……呃,清点出来的狄人存粮,加上咱们自己的,省着点吃,还能撑一个月。就是肉干快见底了。”王校尉压低声音,“新来的流民里,有几个饿得狠的,偷藏了口粮,按律……”
楚骁眼皮都没抬:“偷了多少?”
“半块饼。”
“砍了。”楚骁声音平淡。
王校尉喉结动了一下:“将军,是不是……”
“老王,”楚骁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目光扫过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眼带惶恐的新来流民,又看向关内操练的、守城的、同样面带菜色的士卒,“这里没有多余的粮食养闲人,更没有多余的仁慈给破坏规矩的人。半块饼今天能偷,明天就敢偷一袋米,后天就敢在狄人打来时开了城门。咱们现在是在刀尖上跳舞,心软一下,死的就是所有人。”
他看向王校尉,眼神冷硬:“规矩立下了,就要见血。才能让后来的人记住。去办。”
王校尉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是!”
楚骁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另一段城墙。他知道自己冷酷,但他必须冷酷。这五十座刚淌着血夺回来的城池,脆弱得像初生的羔羊,四周却环伺着饿狼。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混乱,都会导致瞬间的崩溃。
军械所设在原狄人的一个皮帐工坊里,热浪灼人,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楚骁走进来时,一个头发花白、胳膊却异常粗壮的老匠户,正对着一个年轻工匠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淬火!跟你说了多少次!要眼看枪尖颜色!泛青!泛青就下水!你他妈等它烧红了再扔?那是淬铁还是打锄头?这料子多金贵!败家玩意儿!”
那年轻工匠被骂得狗血淋头,不敢还嘴。
楚骁走过去,拿起那支刚淬火失败、枪尖有些变形的长枪看了看:“废了?”
老匠户这才注意到楚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主将会跑到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来,忙要行礼。
楚骁摆摆手:“忙你的。我就问问,这料子,还能救回来打点别的吗?比如箭头?”
老匠户打量了一下楚骁,见他没摆架子,胆子也大了些,接过那枪尖看了看,嘟囔道:“回将军,能是能,就是费工。重新熔了,打箭头能打十来个。就是可惜了这长料……”
“不可惜。”楚骁道,“十来个好箭头,说不定就能换一条狄狗酋长的命。比废在这里强。”他环视着忙碌的工匠和堆积的材料,“现在最缺什么?”
“缺好铁!缺炭!”老匠户立刻倒起苦水,“狄人留下的都是些破烂,打打马镫还行,真要造好枪好甲,得用百炼钢!还有这炭,火候不稳,忒误事!”
楚骁点头:“铁,我想办法。炭,关外往北三十里,有片黑松林,看着像是有炭窑的老料。我派人去伐,你去挑懂行的监工,尽快把炭火供上。”
老匠户眼睛一亮:“北三十里?那地界可有狄人游骑。”
“所以得快。”楚骁看着他,“给你两队兵,五十个手脚麻利的辅兵。五天,我要看到第一批炭。能不能办到?”
老匠户一挺胸膛,那股子匠人的执拗劲上来了:“将军给够人手,老头子拿命担保!”
“你的命留着打铁。”楚骁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刚出军械所,亲兵队长就迎了上来,脸色凝重:“将军,派去南边和东边的哨探,回来了三批。都报说,发现不明身份的游骑,人数不多,但马快刀利,不像普通马贼,更不像狄人。我们的人试图靠近,对方立刻就退,滑溜得很。有一队兄弟追得深了点,折了两个,伤了一个回来。”
楚骁脚步不停:“伤的人呢?说了什么?”
“说是对方下手极黑,配合默契,像是军中好手。用的箭,是三棱破甲锥。”
楚骁眼神瞬间冷了下去:“破甲锥……漠北狼骑的制式箭镞。”他冷笑一声,“赵元庚的狗鼻子倒是灵,这么快就嗅过来了。还想先摸摸底?”
他略一思索,下令:“告诉咱们的哨探,别再追。发现异常,标记位置,立刻回报。另外,从老营里挑二十个最好的骑手,眼神要好,马术要精,箭法要准。不要穿号衣,配双马,带足箭矢和肉干。给我撒出去,不是去侦察,是去狩猎。专门猎杀那些敢靠近咱们地界的‘游骑’。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要让赵元庚的人,不敢轻易踏进百里之内!”
“是!”亲兵队长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领命而去。
楚骁走上关墙,遥望南方。地平线上,黄沙漫天,看不到尽头。
他知道,漠北王的试探,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潼关,关楼。
李卫看着面前风尘仆仆、做行商打扮的中年人,眉头紧锁。此人是他的家将首领李忠,擅长潜行探查,被他秘密派往东线。
“消息确凿?”李卫声音低沉。
“确凿!”李忠语气肯定,“河间总兵王匡,三日前已秘密接见漠北王使者,虽未正式易帜,但其麾下兵马调动异常,已封锁通往京畿的要道。保定都督张伦,态度更为暧昧,其子张焕已被漠北王聘为参军。蓟州刘武,依旧闭城不出,但城外叛军已增至两万,日夜打造攻城器械,恐难久守。”
李卫一拳砸在墙上:“鼠辈!国贼!朝廷养士百年,仗义死节何在?!”
李忠低声道:“将军,东线若全面倒戈,叛军兵锋便可直指京城侧翼,潼关……恐成孤岛。朝廷至今未派督师,粮草补给也已迟了三日未到。军中已有怨言。”
李卫何尝不知。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空有擎天之勇,却困于方寸之地,眼睁睁看着大局崩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京城……谢相可有消息?”
李忠从怀中取出一封蜡封密信,低声道:“谢相不便书信,只让心腹口传一句话:‘西北星火,或可燎原。望将军稳持潼关,静待其时。’”
“西北星火?”李卫一怔,猛地想起之前那点不安的预感,“玉门关?楚骁?”
“小人不知具体。”李忠摇头,“但离京前,听闻兵部崔侍郎因‘办事不利’,遭陛下申饬,闭门思过了。而玉门关那边,似乎竖起了‘楚’字大旗,正在大肆招兵买马,整顿防务。”
李卫眼中精光一闪。崔岑被申饬?楚骁竖旗?谢文渊的“西北星火”……
几个碎片拼凑在一起,让他隐约捕捉到一丝真相。那小皇帝和老宰相,果然在西北落子了!而且这棋子,凶悍得超乎想象!
他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李忠,你立刻再挑几个绝对可靠的弟兄,不要走官道,绕远路,想办法潜入玉门关地界!不要接触楚骁,只需远远观察,看他到底在做什么,兵力如何,士气如何,最重要的是……看他面对的是谁!是北狄,还是……漠北王的兵马!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李忠虽不解其深意,但毫不犹豫领命。
“另外,”李卫叫住他,压低声线,“从我的亲卫里,悄悄调拨一批箭矢、伤药,数量不要多,混杂在商队里,想办法送去玉门关。若被盘查,就说是卖给边军的普通货色。记住,绝不可暴露身份!”
李忠吃了一惊:“将军,这……私运军资,可是重罪!况且为何要资助那楚骁?”
李卫目光看向远方,语气深沉:“谢相说得对,或许那就是一点星火。在这漆黑一片的时候,哪怕是一点星火,也得护着它,别让它灭了。去吧,做得干净点。”
李忠不再多问,重重点头,悄然而退。
李卫独自站在关楼,望向西北方。楚骁……但愿你这把火,能烧得足够旺,足够搅动这潭死水!
鹰扬川大营。
吴用看着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快步走向中军大帐,甚至顾不上通报,直接掀帘而入。
“王爷!西北急报!”
赵元庚正在擦拭他的佩刀,头也不抬:“兀脱到哪儿了?把那小子的头送来了吗?”
吴用将字条呈上,声音发紧:“王爷,兀脱将军的五千狼骑,在距离玉门关百五十里的黑风峡遭遇……遭遇北狄大军!双方爆发激战,兀脱将军猝不及防,损失……损失过半,现已退守雀鼠谷,等待指令!”
“什么?!”赵元庚猛地抬头,一把抓过字条,目光扫过,脸上肌肉抽搐,“北狄大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还正好撞上兀脱?!”
吴用急声道:“据兀脱将军报,北狄人马众多,打着王旗,像是倾巢而出,直扑玉门关方向!他们似乎也把我们当成了敌人,不由分说便发起猛攻!”
“蠢货!都是蠢货!”赵元庚暴怒,将字条揉得粉碎,“阿史那咄吉这个莽夫!他脑子里装的是马粪吗?!本王是去帮他剿灭楚骁的!”
吴用苦笑:“王爷,恐怕……狄王并未相信我们的‘好意’。他或许认为我们是去趁火打劫,抢夺玉门关地盘,故而先下手为强。亦或者……他根本就是想独吞楚骁的人头和那五十城,不容他人插手。”
赵元庚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五千精锐狼骑,未建寸功,先折在狄人手里!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王爷,”吴用小心翼翼道,“现今局势复杂,兀脱将军陷入与狄人的混战,恐难分身对付楚骁。是否先令其撤回,以免……”
“撤?”赵元庚眼中闪过疯狂的杀意,“现在撤了,本王的五千人岂不是白死了?兀脱这个废物!让他给本王钉在雀鼠谷!他不是撞上狄人大军了吗?好!那就让他拖着狄人。等狄人和楚骁那小子拼个两败俱伤,他再给本王收拾残局。”
他喘着粗气,眼神阴鸷:“告诉兀脱,本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不许退!就算死,也得给本王死在玉门关外。再传令给后续部队,加快速度,驰援雀鼠谷!本王倒要看看,是狄人的刀利,还是本王的狼骑狠!”
吴用心头一寒,知道王爷已动了真怒,不惜代价也要将西北搅个天翻地覆。他不敢再劝,只得领命:“是!属下这就去传令!”
帐内恢复寂静。赵元庚丢开佩刀,走到地图前,死死盯着玉门关的位置。
“楚骁……阿史那咄吉。”他咬牙切齿,声音如同地狱里刮出的阴风,“好,很好。你们都想玩,本王就陪你们玩把大的!看最后,谁才是真正的猎手!”
野狼原通往玉门关的必经之路上,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行进。牛羊嘶鸣,车轮滚滚,带着整个部落迁徙的喧嚣和沉重。
金狼王旗下,阿史那咄吉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面色冷厉。
一名探马疾驰而来,滚鞍下报:“大汗!前方雀鼠谷发现漠北王狼骑残部,约两千余人,据险而守!谷外发现有激烈战斗痕迹,尸横遍野,多是漠北兵卒和我们的勇士!”
咄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和怒意:“赵元庚的狼骑?他们怎么还在这里,还没被赶跑。”他以为之前的遭遇战已经击溃了这支胆敢闯入他猎场的漠北军。
旁边一名酋长狠声道:“大汗,这些南蛮子狡猾无比。定是见我等大军到来,吓得缩在山谷里不敢出来了。请大汗下令,让我带儿郎们冲上去,碾碎他们,为死去的勇士报仇!”
咄吉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狐狸般的沉思:“不急着冲。赵元庚派这么点人过来,肯定没安好心。他现在主力在南边,却分兵来西北,要么是想趁火打劫,要么……”他眼中精光一闪,“就是和那楚骁有勾结,想来个里应外合。”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对,定然如此!怪不得那楚骁敢突然发难,原来是抱上了漠北王的大腿!哼,妄想前后夹击本王?做梦!”
他勒住战马,下令:“大军放缓速度!派一万人,将雀鼠谷给本王团团围住。不必强攻,困死他们。其余人马,随本王继续向前!直扑玉门关!”
他狞笑着,拔出金刀,指向远方:“本王要先剁了楚骁那条小野狗,再回来慢慢料理赵元庚的看门狼。”
浩浩荡荡的狄人大军,分出一支,如同狼群般扑向雀鼠谷方向。主力则继续朝着玉门关滚滚而去。
地平线上,尘烟冲天。
玉门关的城墙上,了望塔的士卒猛地敲响了警钟。
“敌袭——!狄人大军——!西北方向——!”
凄厉的喊声划破了关城上空短暂的平静。
楚骁快步冲上城墙,极目远眺。只见天地相接之处,一条黑线正在迅速变粗,扩大,如同席卷一切的黑色潮水,带着毁灭的气息,汹涌而来。
那规模,远非之前的散兵游勇可比。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炽烈的战意。
“终于来了。”他喃喃自语,反手握住腰间的刀柄,握得很紧。
“传令!全军——备战!”
“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