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像裹着碎冰的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夜色浓稠如墨,几乎没有星光,只有呼啸的风声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响动。
韩冲带着五十名精锐,如同幽灵般在起伏的荒丘和枯草丛中潜行。他们离开玉门关已有两日,昼夜兼程,依靠着侯三对狄人活动规律的熟悉和韩冲老练的野外判断力,巧妙地避开了几股狄人的游骑哨探。
越往北,战争的痕迹越发明显。被焚毁的小村落残骸,丢弃的破损辎重,甚至偶尔能见到冻僵的、被野狼啃噬过的尸首,分不清是狄人还是中原人,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战况惨烈。
“头儿,再往前三十里,就是贺鲁王庭传统的冬季草场边缘了。”侯三凑到韩冲身边,压低声音,嘴唇冻得有些发紫,“按乐衍大人最后传递的消息,同罗部首领的家眷,应该就被关押在附近一个叫‘黑石坳’的旧营地里,由贺鲁的亲卫‘狼骑’看守。”
韩冲眯起眼睛,感受着风向,低声道:“狼骑是贺鲁的王牌,嗅觉灵敏,战力强悍。硬闯是找死。乐衍呢?有留下新的标记吗?”
出发前,楚骁告知了他与乐衍约定的几种紧急联络标记。但这一路走来,并未发现。
侯三摇摇头:“没看到。要么是他还没找到机会留下,要么…就是出了意外。”
韩冲沉默片刻。乐衍此人,亦正亦邪,行踪诡秘,其忠诚度本就存疑。虽然上次合作传递了关键情报,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再次倒戈。此次行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乐衍的内应。
“不能再等。”韩冲下定决心,“侯三,你带两个人,前出侦查黑石坳的具体情况,摸清狼骑的布防、换岗时间、以及关押人的具体位置。记住,只看,不动,天亮前必须返回约定地点。”
“是!”侯三点了两个最擅长潜行的士兵,三人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没入前方的黑暗。
韩冲则带领其余人,找到一处背风的干涸河沟,下令就地隐蔽休息,保持绝对静默。战士们默默咀嚼着冰冷的肉干,用体温焐化水囊里结冰的清水,一双双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耳朵捕捉着风声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异响。
时间在寒冷的等待中缓慢流逝。韩冲靠坐在沟壁上,擦拭着手中的弩箭,心神却飞向了玉门关。不知将军是否顶住了压力?那个奸细吐出了多少东西?胡彪那边是否顺利?
约莫两个时辰后,一阵极轻微的窸窣声传来。暗哨发出几声模仿夜枭的低鸣,很快,三条黑影滑入了河沟,正是侯三他们。
“头儿,找到了!”侯三气息微喘,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黑石坳地形比想的复杂,像个破了的碗,三面是陡坡,只有一条窄路能进去。狼骑大概有百来人,营地扎在坳口,看得死紧。关人的地方在坳底最里面,几个破旧的毡帐,外面有四个固定哨,半个时辰一换岗。”
他抓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简单画了起来:“难点是进去的那条路,毫无遮蔽,而且狼骑的巡逻队不定时沿着路巡逻。还有…坳口高处,设了了望哨和箭塔。”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棘手。强攻绝无可能,潜入的难度也极大。
“乐衍有踪迹吗?”
“没有。”侯三肯定地说,“坳里坳外,都没看到任何我们约定的标记。”
韩冲的眉头拧紧了。没有内应,要在百名精锐狼骑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头儿,怎么办?撤吗?”一个队员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不甘,但也知道硬上的后果。
韩冲盯着地上那简陋的地图,目光锐利如鹰。良久,他缓缓摇头:“将军等不起,北线的局势等不起。必须试试。”
他猛地抬头:“侯三,你确定换岗时间是半个时辰?巡逻队间隔大概多久?”
“换岗时间肯定,我们趴着看了两轮。巡逻队…大概一刻多钟一趟,但有时快有时慢,说不准。”
“足够了。”韩冲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我们不能等乐衍了。自己创造机会。”
他压低声音,开始部署:“我们分成三队。第一队,十个人,由我带领,从东面陡坡摸上去,那里虽然难爬,但了望哨的视线有死角。我们的任务是,无声解决掉了望哨和箭塔里的狄兵,控制制高点。”
“第二队,十五人,由老拐带队。”他看向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你们埋伏在坳口外巡逻队的必经之路上。算准时间,在他们下一趟巡逻过来时,用弩箭远程狙杀!动作要快,杀完立刻将尸体拖入草丛隐藏,制造出他们凭空消失的假象。狼骑必然警觉,会派人出来查看,甚至会因此缩短换岗间隔或增加巡逻频率,但这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造成混乱。”
“第三队,剩下的人,由侯三带领。你们的目标是坳底!趁着我那边动手制造混乱,巡逻队出事,狼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从西面陡坡利用绳索快速下到坳底,以最快速度解决守卫,救人,然后原路撤回!记住,你们只有极短的时间窗口!”
“那我们呢?解决完了望哨之后?”第一队有人问。
“控制箭塔,用狄人的弓箭和弩机,随时准备支援侯三撤退,或者射杀任何试图追击的狼骑。”韩冲冷声道,“得手后,以火矢为号,全体向正北方向撤退,我们在十里外的‘魔鬼岩’集合!”
计划大胆而冒险,环环相扣,任何一环出错,都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的机会。
战士们没有犹豫,眼中纷纷燃起战意。
“干他娘的狼骑!”
“让贺鲁尝尝心疼的滋味!”
子时正刻,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分。行动开始。
韩冲带着十名好手,如同壁虎般,紧贴着东面陡峭冰冷的岩壁,艰难向上攀爬。碎石不时滑落,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都让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终于,他们成功避开了了望哨的视线,摸到了哨塔下方。
塔上两个狄兵抱着弯刀,正靠着木栏打盹。韩冲做了个手势,两名战士如鬼魅般蹿上,捂住嘴巴,匕首精准地划过咽喉。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几乎同时,另一组人也解决了旁边箭塔里的狄兵。韩冲迅速占据箭塔,架起了塔上的硬弩,目光冰冷地投向下方狼骑营地。
下方,老拐带领的十五人已经埋伏就位。当一队五人的狼骑巡逻队打着哈欠走过时,黑暗中响起几声轻微的机括声,淬毒的弩箭瞬间夺走了他们的生命,尸体被迅速拖走掩藏。
起初,狼骑营地并未立刻察觉。但很快,到了下一轮巡逻队该回来的时间,人却没了踪影。营地开始出现骚动,火把被点燃,有人用狄语大声呼喝。一队狼骑被派出来查看情况。
就是现在!
侯三看到营地火光大亮,人声嘈杂,知道时机已到,低吼一声:“下!”
二十多名战士利用飞爪绳索,从西面陡坡迅速降下坳底。落地无声,如同暗夜中扑食的猎豹。
坳底毡帐外的四名守卫也听到了营地的骚动,正伸长脖子向坳口张望,根本没料到死神会从背后的悬崖上来。侯三等人如旋风般扑上,刀光闪动,四名守卫顷刻毙命。
“救人!”侯三掀开毡帐。
帐内,几个衣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的妇孺惊恐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侯三立刻用熟练的狄语低声快速说道:“别怕!我们是同罗部朋友,救你们出去!快跟我们走!”
妇孺们将信将疑,但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挣扎着起身。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坳口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狄语号角声,不是预警,而是…进攻的号角!
紧接着,原本有些混乱的狼骑营地,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所有火把骤然熄灭,骚动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默和杀机。
“不好!中计了!”侯三头皮一炸。
几乎在号角响起的同一时间,黑石坳四周的山坡上,突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繁星瞬间铺满夜空。密密麻麻的狄兵身影显现出来,弓弦拉满的声音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嗡鸣。
一个洪亮而充满戏谑的声音用生硬的汉语在高处响起:
“玉门关的虫子,本贤王等你们多时了!放下武器,或许能留个全尸!”
火光映照下,一个身着华丽狼裘、头戴金冠的狄人贵族出现在东面坡顶,正是左贤王阿史那贺鲁。他身边,站着一个黑衣身影,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韩冲在箭塔上看得分明,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乐衍没有出现,不是因为意外,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陷阱的一部分?或者他也被出卖了?
“韩冲!怎么办?”下面的战士急声问道。
韩冲目眦欲裂,看着下方被团团围住的侯三和那些惊恐的妇孺,又看了看四周数倍于己的敌人,知道今日已难以善了。
他猛地抬起手中的狄人硬弩,对准了坡顶上那得意的身影,嘶声怒吼:
“狼崽子!想吃你韩爷,先崩掉你满口牙!”
咻!弩箭破空,直射贺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