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的城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再次开启,迎接回来的却是一支残破不堪的队伍。去时三百余骑,归来不足百人,人人带伤,马匹喘息如雷,汗血交融。沉默笼罩着他们,只有马蹄叩击地面的嘚嘚声和伤者压抑的呻吟,沉重得令人窒息。
楚骁被亲卫簇拥着,脸色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显得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压抑的暴怒和冰冷的审视。他肩头胡乱缠着布条,渗着暗红的血,那是在最后突围时被流矢擦伤。
等候在关内的王校尉看到这支队伍的惨状,心头猛地一沉,快步迎上:“将军!您……”
楚骁抬手止住他的话,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粮食……抢回来多少?”
王校尉一愣,看向队伍后面那寥寥十余匹驮着粮袋的战马,喉咙发干:“这……这些。”
“就这些。”楚骁替他说完,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大部分烧了,小部分带回来了。省着吃,够几天?”
王校尉粗略估算,心直往下掉:“最多……四五天。”
“四五天。”楚骁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关内那些闻讯赶来、面带饥色和期盼的士卒,那些期盼在他冰冷的目光下迅速化为不安和恐惧。
他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四五天,够了。够老子把藏在暗地里的老鼠揪出来,剥皮抽筋。”
他的话如同冰锥,刺得所有人一激灵。
“将军,您的伤……”王校尉注意到他肩头的血迹。
“死不了。”楚骁推开想来搀扶的医官,目光如刀,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将领到普通士卒,“倒是有些人,该睡不着觉了。”
他不再多言,拖着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走向都督行营,留下一地惊疑不定和莫名的寒意。
行营内,油灯昏暗。
楚骁褪去半边衣衫,露出肩头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医官小心翼翼地用沸水煮过的布巾擦拭,撒上最后一点金疮药粉,疼得楚骁额头青筋暴起,他却哼都没哼一声。
“将军,这箭簇似乎……淬过毒。”医官看着伤口周围那隐隐发黑的皮肉,声音发颤。
楚骁眼神一厉:“毒?”
“像是……边荒狄人常用的黑蝎毒,虽不立刻致命,但能让人伤口溃烂,高烧不退。”
“能治吗?”
“药没了。只能用土方子试试,熬不熬得过去,看……看天意。”医官冷汗直流。
楚骁沉默片刻,忽然道:“此事,不准对外透露半个字。就说普通箭伤,明白吗?”
医官一愣,连忙点头:“明白,小人明白!”
包扎完毕,楚骁挥退医官,独自坐在昏暗的灯光下。肩头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带着诡异的麻痒。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眼中寒光闪烁。
淬毒的箭。精准的伏击。那绝非普通漠北游骑能做出来的事情。关内有鬼,而且这鬼,能量不小,手段毒辣,是冲着他性命来的。
是谁?崔岑?那个阉人太监?还是某个被收买的将领?或者……是赵元庚早就埋下的更深棋子?
他闭上眼,脑中飞速闪过一张张面孔,一个个细节。饥饿和伤痛让他的思维异常清晰,也异常冷酷。
必须把这只鬼揪出来,否则下次,就不是淬毒的箭那么简单了。
接下来的两天,玉门关的气氛诡异得令人窒息。
楚骁肩头的“普通箭伤”似乎并无大碍,他依旧每日巡城,只是话更少,眼神更冷。关内的粮食严格控制配给,士卒们半饥半饱,怨气在沉默中滋生。
而楚骁,开始了一系列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调动。
他先是突然将看守驿馆的士卒换了一拨,全是他的老营亲信,将太监和崔岑变相软禁,隔绝了内外联系。
然后又以“加强夜间戒备”为由,频繁调整各段城墙的守军部署,尤其是弩机和投石车的操作手,换上了许多看似经验不足的新兵,惹得一些老牌军官私下抱怨。
他甚至亲自跑去军械所,对着那几架宝贝床弩指手画脚,要求工匠改动绞盘和望山,说是要增加射程,搞得老匠户吹胡子瞪眼,又不敢反驳。
这些举动,在王校尉等人看来,简直是乱弹琴。关外大敌当前,内部粮草将尽,主将不想着如何应对,反而折腾这些细枝末节,甚至自毁长城?
“将军是不是……伤势加重,烧糊涂了?”胡彪憋不住,私下找王校尉嘀咕。
王校尉眉头紧锁,摇头:“将军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但他这么做,定然有他的道理。咱们执行命令就是。”
话虽如此,担忧却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暗地里的流言开始悄悄传播。有人说将军劫粮失败,心智失常了。有人说将军其实伤得很重,是在安排后事。更有人窃窃私语,说漠北王许了天大的好处,将军可能要拿玉门关做投名状了。
关内人心惶惶,一种无声的恐慌在蔓延。
楚骁对此仿佛毫无察觉,依旧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第三天夜里,他突然下令,将关内所有校尉以上军官召集到行营,说有重要军情商议。
军官们心中忐忑地齐聚行营,却发现楚骁迟迟不露面。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在众人焦躁不安时,楚骁才慢悠悠地从后堂走出来,肩上随意披着外袍,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他扫了一眼众人,淡淡道:“没什么大事。就是老子睡不着,找你们来聊聊。”
众军官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楚骁却自顾自坐下,开始东拉西扯,从边塞的风沙聊到京城的女人,从狄人的马奶酒聊到漠北王的野心,天马行空,毫无重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军官们越来越不耐烦,却又不敢表露。有人开始打哈欠,有人眼神飘忽。
直到子夜时分,楚骁似乎也说累了,打了个哈欠,挥挥手:“行了,都滚回去睡觉吧。记住,今晚之事,不准对外泄露。”
军官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满腹怨气地离开。
然而,就在大部分人离开后不久,寂静的玉门关内,突然响起了刺耳的警锣声!
“敌袭!敌袭!”
“西北角!弩机阵地遇袭!”
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
刚刚躺下的军官们惊得跳起,抓了武器就往外冲。
王校尉和胡彪冲得最快,直奔警锣响起的西北角城墙。只见那段城墙上一片混乱,几名操作弩机的新兵倒在血泊中,弩机似乎有被破坏的痕迹。而黑暗中,隐约有几个黑影正沿着城墙马道向下逃窜。
“抓住他们!”王校尉目眦欲裂,怒吼着带人追去。
胡彪则扑到弩机旁,检查损失,气得哇哇大叫:“绞盘被卡死了,望山也被砸了,天杀的奸细!”
整个玉门关瞬间被惊醒,火把四处亮起,如同炸窝的蜂巢。
而与此同时,都督行营内。
楚骁依旧坐在原位,慢条斯理地喝着亲兵刚送来的一碗稀粥,仿佛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
亲兵队长快步走入,低声禀报:“将军,果然有人趁乱想往驿馆方向摸,被我们按住了。是弩机营的一个队正,叫刘三。”
楚骁喝粥的动作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刘三……以前是李卫潼关守军出身,城破后溃散到我们这的,对吧?”
“是。嘴巴很硬,什么都不说。”
“不说?”楚骁放下粥碗,拿起布巾擦了擦嘴,“带他去看看那几个被‘杀死’的新兵。”
亲兵队长一愣:“将军,那几个新兵。”
“让他们‘活’过来。”楚骁语气平淡,“告诉刘三,他的同伙已经招了。再给他看看,他从弩机上偷偷卸下来、藏在鞋底想要送出去的那个小机括,是不是这个。”
亲兵队长背后升起一股寒意,终于明白将军这几日所有的“胡闹”是为了什么!自毁城墙、更换部署、深夜聚将、甚至故意示弱……全都是为了松懈内鬼的警惕,引蛇出洞,最后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假袭击,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他不敢多想,连忙领命而去。
楚骁独自坐着,听着外面渐渐平息的骚动,肩头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鼠,终于揪住了一只。
但这玉门关的老鼠,恐怕不止这一只。
而远在京城,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