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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爵将最后一卷图纸缓缓收拢,指尖轻压卷轴两端,绸带绕了三圈,在末端打了个结实的结。他凝视着那根垂下的流苏,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像是一缕未尽的思绪。忽然,他伸出食指,轻轻一挑,死结应手而解,丝线如断绪般滑落,悄然垂于案角,仿佛某种执念终于落地。

窗外的日影已悄然偏移,正午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进书房,将沙盘上的山峦沟壑映照得清晰分明。光影由东侧缓缓移至中央,整座沙盘仿佛活了过来,连带着图轴上勾勒的江河走势、关隘分布,都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边,宛如被时光镀上了一层旧梦。

他站起身,衣袖微动,伸手理了理袖口的暗纹,动作沉稳而克制。脚步踏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一路延伸向内殿深处。

殿门虚掩,并未合拢,一道细长的光缝投在门槛上。玉沁妜正伏案于书案前,手中狼毫笔尖在军报上疾走,墨迹未干,纸面便已布满密密麻麻的批注。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如同细雨落在屋檐。

脚步声传来,她眉心微动,未曾抬头,只在片刻后抬眼望去。

“你还有事?”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既无疏离也无亲近,像午后照进屋里的那束光,温暖却不炽热,明亮却带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有。”他站在门边,身影被光线拉得修长,语气坚定,“我想说些与军务无关的话。”

她手中的笔顿了顿,随即搁下,笔杆轻靠砚台边缘,发出一声细微的磕碰。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视着他:“讲。”

“不是在这里。”他微微摇头,目光扫过门外廊下巡视的侍卫,低声道,“是私下。”

她沉默了一瞬,眸光微敛,似在权衡。片刻后,她缓缓合上最后一份奏折,动作从容,仿佛只是结束一场寻常公务。她起身,裙裾拂过地面,无声地走向偏厅。

偏厅位于主殿侧翼,平日少有人至,陈设极为简朴。一张长案横置中央,两侧各有一把木椅,椅背刻着简单的云纹,漆色略显斑驳。墙上挂着一幅旧地图,羊皮质地,边缘已微微卷起,墨线勾勒的疆域轮廓依稀可辨,却因年久而褪色,像是被岁月磨去了锋芒。

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挺直,神情平静,眼神却如深潭般难以窥测。那一刻,她不像一位可以倾诉心事的故人,倒像是准备聆听供词的判官,静候一场未知的对峙。空气仿佛凝滞,唯有窗外风吹檐铃,发出极轻的一声颤响。

百里爵站在她面前,既未行礼,也未曾向前一步,仿佛脚下那方寸之地便是他所能抵达的极限,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寸。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您第一次执剑抵住我的咽喉,问我究竟图什么?”

她眉梢轻轻一颤,似有微风拂过心湖,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他,眸光如深潭般幽邃难测。

他缓缓启唇,声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刻入石碑:“那时我答您,图的是您的信任。”顿了顿,目光不曾偏移,“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我所图的,早已不再是权谋之上的进退取舍,也不是江山社稷的更迭归属。我所求的,不过是能堂堂正正地立于您身侧,不必低头,不必俯首,不必再藏起眼神里的光。”

话音落下,他忽然单膝跪地。那动作并非臣子对君王的叩拜,而是一种近乎倔强的平等——他抬眼与她平视,目光交汇,毫无闪避。

“我曾一心想要颠覆大胤,也曾誓要夺回玄国太子之位,重振血脉山河。”他的声音微微发哑,却愈发坚定,“可自从遇见您之后,我才发觉,我不愿再做任何人的棋子,哪怕那个人是天命,是天下,是注定要背负的宿业。纵使前路是万丈深渊,是永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

玉沁妜的手指悄然收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痛意从血肉中蔓延开来,却远不及心头那一瞬的震颤。她依旧沉默,可那双原本波澜不惊的眼底,终于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十三岁那年,我母妃被新后鸩杀。

他开口时语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声音低沉而克制,像是从记忆深处缓缓流淌而出的寒泉。“宫里的人说,她贪恋富贵、秽乱宫闱。可我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她只是不肯交出先帝临终前托付给她的兵符。”他的目光落在虚空某处,眸底没有波澜,却藏着经年未散的冷雾,“那一夜,我躲在回廊的阴影下,亲眼看着他们将她抬走。身上盖着粗布,连一双鞋都没给她穿上。风穿堂而过,吹起她的衣角,像一片枯叶飘向黑暗。”

他微微停顿,呼吸略显沉重,似有千钧压在胸口,却又被他强行压下。

“到了十七岁那年,我发动宫变,试图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可终究还是败了。被押送出城门时,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冷宫的方向。那天风很大,卷起屋檐上的一片灰瓦,斜斜地飞出去,又猛地坠落,像一只断翅的鸟,再也无法翱翔。”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燃起幽暗的火光,“从那一刻起,我就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要回来。不是以质子的身份,不是以囚徒的姿态,而是踏平那座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情的宫殿,亲手终结那场延续多年的血债。”

玉沁妜终于启唇,声音清冷如月下碎玉:“所以你入宫,是为了复仇?”

“最初,确实是。”他坦然承认,毫无遮掩之意,“天机楼截获的密信中,有一半内容属实。我确实暗中联络过玄国旧部,也早已安排死士潜伏于朝野之间。我的计划,是借大胤内乱之机,耗尽您的兵力与国力,再联合旧臣里应外合,一举翻盘。”他顿了顿,语气微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但我低估了您——您不仅识破了我的谋划,更让我看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天下。”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如同穿越了层层迷雾,终于触碰到真实的光亮。

“在这个朝廷里,女子可以执掌兵权,统帅三军;百姓不再因苛税而流离失所;甚至连一个身份卑微的质子,也能堂堂正正坐在军议席上发声。这样的秩序,这样的清明,是我从前不敢奢望的。原本我想毁掉它,如今却只想守护它。”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墙上铜漏滴答作响,像是时间本身在低语。光影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映照出彼此眉宇间的复杂情绪。

“若您今日仍执意要取我性命,我不会逃。”他轻声说道,语气温柔得近乎叹息,“只求在我闭眼前,能唤您一声‘沁妜’。”

玉沁妜缓缓起身,步履沉静地走到他面前。她弯下腰,拾起那根从他衣襟上解下的流苏。丝线柔软,色泽深红,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未曾熄灭的火焰。她将流苏一圈圈缠绕在指尖,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段丝线,而是某种沉甸甸的承诺,一段无法轻易交付的信任。

“你可知道,我为何一直留你在身边?”她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他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不是因为你有用,也不是因为我喜欢玩弄权谋棋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缠绕着红丝,宛如命运的牵线,“是因为你从不曾真正惧怕我。别人见我,要么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要么心怀怨恨,表面恭顺实则背地筹谋。唯有你,敢在我面前直言争辩,敢当面指出我的过错,敢说我不够仁慈、不够明智。”

她缓缓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在两人之间,像是一种邀请,也像是一种交付。

“你说你想守护这人间,守护这个来之不易的太平。那么现在——信我一次,也让我守护你。”

百里爵望着那只手,久久未动。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落在她腕间的玉镯上,折射出一点柔和的光晕,温润而不刺目。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光芒竟有些熟悉,仿佛多年前某个冬日午后,母亲曾抱着他坐在殿前晒太阳时,那种久违的暖意。

他慢慢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终于触碰到她掌心的温度。那一瞬,像是冰封已久的河面裂开第一道缝隙,春水悄然涌出。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再区分谁主导,谁跟随。也没有胜负,没有算计,只有两个曾在风雨中独自跋涉的灵魂,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支点。

过往的一切皆可放下。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风拂过松针,不疾不徐地落在他耳中:“从今往后,你是百里爵,是我的夫,亦是我共治天下的主君。”

他忽然笑了,眼角微红,像是雪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寒梅,清冷中透出几分暖意。

“那以后……还能去御花园看梅花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仿佛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安宁。

“想去便去。”她也微微扬起唇角,眸光柔和了几分,“只是别再像从前那样,站在亭外三步远的地方,垂手肃立,活像个巡夜的侍卫。”

“遵命。”他应得极认真,眉眼低垂,可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早已泄露了心底的欢喜。

她轻轻松开握着他衣袖的手,转身走向案几,取过一卷边关布防图,缓缓展开。羊皮地图在烛火下泛着微黄的光泽,山川河流、要道隘口一一罗列其上。他也起身走来,站到她身侧,两人肩并着肩,头与头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像是一幅早已默契绘就的画卷。

“雾隐峡那边,守将的人选可有定论?”他低声问道,目光落在地图上那处蜿蜒如蛇的峡谷。

“尚未确定。”她指尖点在图上,声音沉稳,“你有何看法?”

“李昭南如何?”他略作思索,“此人曾在北境驻守八年,熟悉地形气候,战功卓着,且为人清正,从不结党营私,是难得的良将之才。”

“他是赵元衡举荐的。”她提醒道,语气平静,却暗含深意。

“正因为如此,才更该用。”他反而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您不是常说,与其让人心怀鬼胎躲在暗处,不如将他置于明处?让他清楚地知道——即便有人想拉拢他,您也始终看得分明。”

她静默片刻,随即轻轻颔首,提笔在将领名册旁勾下一记墨痕,动作干脆利落。

“还有一事。”他忽而想起什么,神色微凝,“明日早朝,周崇安恐怕会发难,说您任用异国之人,动摇国本,危及社稷。”

“让他来说。”她冷笑一声,眉宇间掠过一丝不屑,“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敢当面质疑军议重臣的任命结果。”

“可舆论终究不可忽视。”他正色道,语气温和却不容轻视,“若民间传言四起,说您宠信质子、荒废朝纲、偏听偏信,久而久之,民心动摇,于您不利,于国亦不利。”

“我已经安排好了。”她翻开一页密报,纸页沙沙作响,“凌霄已在坊间散布消息,称你主动揭发玄国阴谋,救下三城百姓,立下大功。此外,西市施粥棚今日多送了三百斤米,署名正是你的封号——‘皇夫百里爵’。”

他微微一怔:“可我并未下令。”

“我知道。”她抬眼望他,目光澄澈而坚定,“但百姓不需要知道幕后是谁在运筹帷幄。他们只需知道,有一位仁厚宽和的皇夫,在默默赈济灾民,体恤苍生。”

他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您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你不是一直说,想守护这人间?”她挑眉看他,语气淡淡,却字字入心,“既如此,又何必惧怕几句流言蜚语,几道非议目光?”

他沉默片刻,终是轻叹一声:“我只是怕……您为我树敌太多。”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掩饰的担忧。她望着他,许久未语,只将手中密报轻轻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响动,如同心门悄然开启又缓缓闭合。

屋外风止,檐角铜铃无声,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唯有两人呼吸相闻,心意相通。

敌人从来就不曾消失。她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慕容铮虽已伏诛,可他的旧党势力并未根除;玉明煦虽被囚禁,其身后余孽仍在暗处蛰伏。他们一直在等,等一个足以动摇朝局的契机。既然如此,不如索性把话挑明——我就是要用你,谁有异议,冲我来便是。”

他怔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灼热的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暖流,又似重压。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审视,也有几分试探:“怎么,现在害怕了?后悔跟了我?”

“不。”他摇头,拳头在袖中攥紧,指节泛白,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声音低却坚定,“我只是在想,像我这样的人,究竟积了什么德,才能遇见您。”

“少在这儿说这些腻歪话。”她轻斥一句,眉梢微蹙,语气故作冷硬,却没有移开视线,任由他那双深邃的眼将她的神情一寸寸映进去。

这时,宫人悄然推门而入,手托茶盘,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将青瓷茶盏轻轻置于案上,又退下时连裙裾拂地的声音都小心翼翼。袅袅茶烟自杯口升腾而起,在斜照进来的午后阳光里缓缓散开,如薄纱般笼罩在两人之间,模糊了距离,却又让那份静谧显得格外清晰。

玉沁妜执杯在手,唇边轻抿一口,茶香氤氲,她忽然抬眼,问得极轻,却直抵人心:“那个结,你已经解开了。往后……还会再系回去吗?”

“不会。”他答得毫不犹豫,目光坦然迎向她,“有些束缚,一旦挣脱,便不会再回头去套上。”

她听了,微微颔首,随即伸手,将那根曾缠绕于他腰间的流苏轻轻取下,放在摊开的奏折旁。洁白的纸页上墨迹未干,权谋与算计跃然其上,而那一缕柔韧的丝线静静横卧其间,像是冰冷朝堂中悄然渗入的一抹温热——权力与真心,在这一刻竟如此微妙地并存。

外头钟声悠悠响起,是晚膳前的通报,回荡在宫墙之间,悠长而肃穆。远处宫道上传来渐近的脚步声,或许是哪位大臣匆匆赶来递呈奏折,又或是内廷侍从例行巡查。一切如常,却又处处透着紧张的节奏。

百里爵望着窗外渐渐西斜的日光,光影拉长,映在他沉静的侧脸上,他低声喃喃:“时间过得真快啊。”

“是啊。”她接话,语调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天到头,事还没理完,天就要黑了。”

他转过头看向她,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卡在喉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未出口的叹息。

“还有什么想说的?”她察觉到了他的迟疑,主动开口,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耐心。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百里爵了,名字换了,身份变了,您……还会认得我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许久,眼神深邃得仿佛能穿透岁月。忽然,她伸出手,指尖准确地捏住他袖口残存的那一小截流苏,用力一扯——

细微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清清楚楚地落在两人耳中。

丝线断了。

她握着那截断裂的流苏,垂眸看了一眼,然后松手,任它飘落于地。

“名字可以改,身份可以换。”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但这个人,我认定了。哪怕你化作尘土,我也能从万千人中,把你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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