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瓣还沾在百里爵的袖口,未曾拂去,仿佛那点残香尚有执念,不肯轻易离他而去。三步之外的小亭空荡如初,亭中人早已杳然无踪,唯余风穿过石阶,低低掠过青苔斑驳的栏杆,卷起几片零落的花瓣,打着旋儿飘向远处。他垂眸望着手中那未解完的流苏结,指尖微动,似有千言万语缠绕其间,终是轻轻一松,任其悄然垂落,如同放下一段未曾出口的言语。
乾元殿的钟声恰在此时悠悠响起,穿透层层宫墙,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之间,一声一声,仿佛叩在人心深处,将方才那一瞬的静谧与怅惘,尽数纳入时光的余响之中。
玉沁妜已立于御座之前,玄色龙袍垂落如墨,勾勒出她挺拔如松的身形。殿内烛火微动,映得她侧影冷峻,宛如寒夜孤峰。她未曾回首,只凭那熟悉的脚步声辨出其人已至——由远及近,沉稳而克制,终在殿门外停驻。片刻后,百里爵缓步入内,衣袂未扬,动作如常地跪拜行礼,声音低而平稳,不带波澜:“陛下召臣,可是军情有变?”
她依旧未动,目光凝在御案之上,那里静静躺着一封尚未启封的密函,火漆完好,却仿佛蕴藏千钧之重。她的声音响起,清冷如霜降前夜,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北境三郡哨探,连续七日杳无音讯。一人失联或可归咎于风雪误传,三人皆断,便是人为。”她顿了顿,指尖轻点函角,“天机楼昨夜飞鸽传书,沧州水道发现浮尸两具,皆身着戍边旧衣,破损残破,似经数月浸泡。最异者,颈后烙有‘壬’字暗记,隐于皮肉之间,非近察不可见。”
话音落下,满殿骤然一静,继而嗡声四起。文武群臣面面相觑,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低声惊语,更有几位老臣眉头紧锁,手中象牙笏板微微发颤。那“壬”字暗记久已尘封于秘档之中,乃前朝叛军余脉所用标记,早已随战火湮灭多年。如今重现江湖,且与边关失联、浮尸现世相连,岂止是巧合二字可以搪塞?
空气仿佛凝滞,唯有殿外风穿廊而过,卷起几片枯叶,扑向冰冷的金砖地面。
兵部尚书起身欲开口,话还未出口,却被礼部侍郎抢了先:“陛下,此事恐为虚报!玄国近年来屡施诈术,每每以边关异动为饵,诱我军南调,实则暗中北进,趁虚而入。如今又传北境有异,若我们贸然增兵布防,岂非正中其下怀?徒耗粮饷、劳民伤财不说,还可能被敌方牵着鼻子走。”
刑部左侍郎冷笑一声,拂袖而起:“那依你之见,是要等敌军杀至城下,尸体堆满护城河,才肯出兵吗?去年冬日之事难道还不够警醒?雁门关守将私自放行商队,结果整支队伍皆是玄国细作混入,一路渗透至腹地,险些酿成大祸!如今连派往边境的探子都音讯全无,你还当这是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
“可若无确凿证据便轻启边防调动,岂非动摇国本?”礼部侍郎不甘示弱,“一纸风声就惊动三军,朝廷威仪何在?百姓又该如何安心?”
“安心?”刑部左侍郎冷哼,“等到烽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时,你再跟他们谈安心?”
殿内争论渐起,文武百官各执一词,声音此起彼伏。有人主张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有人力主即刻备战,以防万一。一时间,朝堂之上如沸水翻腾,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然而,在这喧嚣之中,玉沁妜却始终端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沉静如水。她并未急于表态,只是抬手轻轻叩击案角——一下,两下,不疾不徐,仿佛在数着人心起伏的节拍。
终于,殿内稍稍安静下来。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朕不问真假,只问应对。无论情报是否属实,边境异动已成事实。倘若真是玄国阴谋,我朝如何破局?若是真有大军压境,我又该以何御敌?这才是今日该议之事。”
说着,她从袖中抽出一页薄纸,轻轻置于御案之前:“这是天机楼昨夜截获的一封加密文书残页,尚未完全破译。但其中提及‘沧水渡’与‘粮道改线’,与近日北方多处粮仓异常调度、驿道封锁等情况高度吻合。诸位爱卿,你们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无人应声。
就在这寂静之际,一道身影自列班之后缓步而出——是百里爵。
他立于殿中,衣袍素净,眉目清冷,语气平稳却不容忽视:“臣以为,当前之策,应先固隘口,再查源头。”
众人纷纷侧目,目光或惊或疑,或审视或不屑。
百里爵却恍若未觉,继续说道:“玄国惯用‘虚南实北’之计。表面鼓噪马市争端,制造摩擦,引我注意力南移;实则暗中调集重兵于北境,意图突破雁门关或强渡沧水。雁门关依山而建,地势险要,乃扼守北疆咽喉;沧水渡则控水路命脉,一旦失守,敌军便可顺流直下,直逼京畿腹地。二者皆不可轻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兵部尚书:“若此时因南方小扰便抽调主力南下,则北境防务必然空虚。届时敌军突袭,悔之晚矣。”
玉沁妜终于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眸光微动:“那你可有具体部署?”
百里爵拱手,条理清晰:“建议即刻召回轮休戍卒,优先补防雁门关与沧水渡两处要隘。同时命工部连夜加固沿线烽燧,确保一旦发现敌情,三日内可将警讯传至京城。另请天机楼加派人手,全力破解密文,查明敌军真实意图。”
兵部尚书皱眉上前一步:“此策虽稳妥,然耗费巨大。征召戍卒需粮饷、器械、马匹;修缮烽燧亦需人力物力。况且目前尚无确凿军情,若只为一则残缺密信便大动干戈,岂非动摇军心、扰民伤财?”
“扰动军制,总好过亡国改制。”百里爵淡淡回应,语气温和,字字如钉,“古来多少王朝,皆毁于‘暂无确证’四字之上。等到铁蹄踏破城门,再多的谨慎也都成了笑话。”
殿内霎时一片死寂。
礼部侍郎脸色微变,想要反驳,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玉沁妜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缓缓转头看向兵部尚书:“卿掌兵部多年,统领六军,调度四方。那么,你可有更优之策?既能保北境安宁,又不劳师动众?若有,请直言;若无……便不必再言耗费与扰民。”
兵部尚书张了张口,终是低头垂首:“臣……暂无良策。”
玉沁妜轻轻颔首,目光重新落回百里爵身上,片刻沉默后,终于开口:“就依……皇夫所言。”
四个字落下,整个大殿仿佛被按下了暂停的按钮。
不是第一次听百里爵献策,也不是第一次采纳他的意见。可这一次,她用了“依”字——那是决断,是信任,更是将权柄交付的象征。
百里爵垂眸不语,袖中的手指却悄然动了动,轻轻摩挲着腰间流苏末端那一团缠绕已久的死结。
奇怪的是,那个曾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开的结,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松开,只余几缕柔软丝线,静静垂落。
退朝之后,玉沁妜并未起身离去。
她指尖轻轻拂过案上那封尚未拆尽的密函,将最后一角残页缓缓卷起,收回广袖之中。殿内烛火微晃,映得她眉目沉静如水。片刻后,她才缓缓起身,裙裾轻曳,无声地步入偏殿。
廊下风清,凌霄早已等候多时。他倚在朱红廊柱旁,手中拎着一只旧酒葫芦,指节微微发白,神情却与往日大不相同——没有半分嬉笑玩世的模样,反倒透着一丝少有的凝重。
玉沁妜脚步未停,直走到他身前才停下。
“你说,他猜对了八分?”凌霄低声开口,嗓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可问题是,天机楼昨夜三更才得出推演结果,今日清晨朝会上,他竟能一字不差地说出其中八成细节?这可不是巧合能解释的。”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要么……他通晓天机,窥得天道;要么——有人提前把结果泄露给了他。”
玉沁妜没有立刻回应。她缓步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寒风裹着几片残梅扑入室内,旋即落地无声。她望着远处宫墙尽头渐沉的暮色,声音淡淡的:“若他真想毁我大胤江山,何必隐忍?他在宫中已有无数机会动手,无论是毒杀、兵变,还是煽动边军作乱,哪一件都足以动摇国本。可你告诉我,他做过哪一件?”
凌霄冷哼一声:“他没做过,并不代表他不想去做。”
“但他每一次的选择,”玉沁妜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都是在保全这个朝廷。赈灾奏议、北境布防、盐铁改制……每一步,他都在替大胤筹谋最稳的出路。哪怕那些决策会让他自己陷入险境。”
“那是你的看法。”凌霄盯着她,语气里多了几分焦躁,“这不是证据。义姐,你是帝王,不是寻常女子,不该凭‘感觉’去判断一个人的忠奸。”
玉沁妜微微眯眼:“你在怕什么?”
“我在怕你开始相信一个人,不是因为他足够清白,而是因为你希望他是清白的。”凌霄逼近一步,声音更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容易动心了?当年父皇遇刺,你亲眼看着一母同胞的三位兄长死于宫变,连母亲都被逼自尽于凤华宫……从那时起,你就说过,此生不再轻信任何人。”
玉沁妜眸光微闪,似有波澜掠过,却很快归于平静。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她轻声道,“但信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我可以不信他,也可以不放他进核心,可如果永远把他拒之门外,我又如何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
“所以你要冒险?”凌霄皱眉,“把他放进军务参议会?那是决定大胤生死的议事堂!百里爵不过一介外臣,连宗室都不是,你让他参与中枢决策?”
“我不是要重用他。”玉沁妜转身走向书案,指尖抚过砚台边缘,“我是要给他一个位置,也给自己一个看清他的机会。若他真心为国,便不会辜负这份信任;若他心怀叵测……那正好,让他自己露出破绽。”
凌霄沉默良久,目光落在她背影上,终究叹了口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旦他借势上位,将来就算查出问题,你也很难再动他。人心一旦有了权力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到从前。”
“我知道。”玉沁妜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放在案上,又轻轻推向他,“所以我才让你加派双倍细作,潜入北境,彻查那两具浮尸的来历。他们出现在边境水域的时间太巧,身份不明,死状诡异,绝非普通流民。我要知道他们的真正背景,是谁派来的,又是谁让他们死在那里。”
凌霄拿起铜牌,指尖摩挲着上面刻着的暗纹,眼神复杂:“你已经在怀疑朝中有内鬼了?”
“我不敢确定。”她望向窗外,“但我不能忽视任何蛛丝马迹。尤其是当一个人的预判,恰好与天机楼的结果吻合八分的时候。”
凌霄苦笑了一下:“你总是这样,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早已布下十面埋伏。”
玉沁妜淡淡一笑:“身为帝王,若连这点谨慎都没有,早就被人取而代之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凌霄收起铜牌,语气认真起来,“为什么非得是百里爵?朝中那么多老臣,哪一个不比他稳妥?”
“正因为其他人太稳妥了。”她缓缓道,“一个个固守成规,只知循例办事。而百里爵不同,他敢言人所不敢言,行非常之事。北境战事将起,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点头附和的人,而是一个能打破僵局的棋子。”
“可棋子一旦活了,就不再是棋子了。”凌霄提醒她。
“那就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玉沁妜眸光微冷,“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颗死棋,还是一匹黑马。”
凌霄盯着她许久,终是摇了摇头:“义姐,你一向聪明绝顶,可有时候,聪明人最容易栽在‘以为自己掌控一切’这件事上。”
他转身欲走,却又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你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有一日,百里爵反戈一击,伤你至深——到那时,别说我未曾劝阻。”
玉沁妜立于灯影之下,神色不动,只轻轻点了点头。
风穿廊而过,吹熄了一盏孤灯。
玉沁妜执笔蘸墨,动作轻缓而沉稳,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一刮,随即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道密令。墨迹未干,她微微停顿,眉心微蹙,似在思量什么,片刻后又提笔添上一句:“凡军议文书,皆须抄录副本送华阳宫备案。”
字迹清峻挺拔,一如她素日的性情,不张扬,却自有不可动摇的威严。写罢,她将笔搁回笔架,指尖不经意拂过袖口沾染的一点墨痕,神情淡然,却掩不住眼底那一丝深藏的凝重。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抬眸远望。春日的阳光斜斜地洒落,映照在乾元殿高耸的飞檐之上,琉璃金瓦泛着温润而刺目的光。风从宫墙间穿行而过,卷起几片初绽的花瓣,远处传来宫人低声调度、整理仪仗的窸窣声响,步履有序,钟鼓未鸣,一切如常,仿佛这偌大的宫城仍在旧日的轨道上平稳运转。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不是风云骤起的那种动荡,而是像深水之下暗涌的潜流,无声无息,却足以颠覆整片河床。那份密令,那句新增的指令,不只是权衡之策,更是一步不得不走的棋。
风拂动她的衣袖,发间珠钗轻响。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已如寒潭般沉静。
百里爵缓步走出大殿,脚下的青石阶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微光。天光澄澈,日影斜照,落在他那一袭月白锦袍上,织金纹路隐隐浮动,竟透出几分春意,暖得不像这个时节该有的模样。寒风本该凛冽,却仿佛也因这光而收敛了锋芒,只余下轻柔的拂动。
他没有回头,可背后那道目光却如影随形,自高阶之上缓缓垂落,沉静而锐利,像是穿透了衣袍,直抵心间。他知道那是谁的目光,也知道那目光中藏着什么——不是怀疑,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清醒。
他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腰间垂落的流苏,动作从容,仿佛只是整理衣饰。然而指节微动,轻轻一扯,那原本系得端正的结便悄然松开,成了一个极易解开的活结。细微的动作无人察觉,唯有他自己明白,这一结一解之间,已悄然埋下了某种伏笔。
廊柱深处,凌霄静静立于斑驳的阴影之中,目光追随着那两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一前一后,步伐不急不缓,却分明隔着一段说不清的距离。他低垂眼睫,指尖一遍遍摩挲着手中香囊的边缘,那布料早已被磨得柔软,边角微微泛旧,却仍被他紧紧攥在掌心。
他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冷冽的液体滑入喉间,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思绪。片刻后,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义姐,你信他……是不是因为,你想信?”
话音落下,恰有一阵风穿廊而过,卷起残存的最后一片梅花。花瓣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终究飘然落地,无声无息。庭院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一瞬的言语与情绪,也不过是风中一缕尘埃,转瞬即逝。
玉沁妜端坐在书案前,指尖紧攥着那份尚未破译的密报原件,指节微微泛白。窗外风穿廊而过,吹得烛火轻晃,映得她眉宇间忽明忽暗。那纸页粗糙泛黄,边角卷曲磨损,显是经人多次翻阅、反复摩挲所致,仿佛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凝神细看,目光缓缓扫过一行行模糊不清的字符。墨迹斑驳,似用劣质松烟所书,字形歪斜,却透着一股刻意掩饰的工整。就在她指腹轻轻划过其中一处时,忽然一顿——
那个字,墨色略深。
不同于其他笔画的灰淡,这一笔浓重得近乎突兀,像是后来补上,又像被人特意加重。她屏住呼吸,将纸页缓缓倾斜,迎向灯烛微光。随着角度变化,那一处墨痕竟在光影交错中显出异样——边缘勾起一个极细微的折角,短促而精准,绝非书写时的自然收笔。
不是笔误。
也不是污渍。
那是标记。
有人,在她之前,已经看过这份密报,并悄然留下记号。
玉沁妜眸光一沉,眼底如寒潭骤起波澜。她缓缓闭上双眼,呼吸平稳而绵长,仿佛在压制心头翻涌的惊涛。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冷寂清明。她未动声色,只伸手取来朱笔,笔尖蘸饱鲜红如血的墨,在密报空白处稳稳写下三个字:
查华阳。
三字落纸,力透纸背,笔锋凌厉果决,收尾干净利落,无一丝拖沓迟疑。那红色在昏黄纸面上格外刺目,宛如一道无声的宣判。
与此同时,百里爵正步入华阳宫幽静的庭院。冬日午后,阳光温润,洒在青石小径上泛起点点碎金。他抬手解下外袍,递给身侧侍从,动作从容不迫。衣袖滑落之际,忽觉腕间一滞。
低头望去,那根系于袖口的流苏穗子,不知何时又被拧成了一个死结,缠绕得极紧,几乎看不出头绪。
他微微一怔,随即低笑出声,眼中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温和。修长手指轻轻探入结中,只一绕、一挑,那纠缠的丝线便应手而解,如云开月现,流畅自然。
寒风拂面,院中梅花簌簌飘落。阳光正好,斜斜照在他眼角,映出一点若隐若现的红痣,像是岁月不经意留下的一抹印记,又似宿命悄然燃起的一星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