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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刚过,玉明煦正倚在书房软榻上假寐,忽听得外间一阵急促脚步由远及近,贴身小厮捧着一封密信跪进门槛,双手抖得几乎托不住纸封。他一把夺过,指尖触到信角那道暗红火漆印——是裴府独有的“双鹤衔松”纹。

火漆未拆,心已乱跳。

他咬牙启封,只扫一眼,脸色骤然煞白,手中信笺“啪”地跌落脚边。信上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裴侍郎已于子时押入死牢,天机楼彻查往来名录,七日内将列案上奏。”末尾还添了一行小字:“赵三槐昨夜未归府。”

“完了……”他喉头一哽,猛地站起,踉跄两步撞翻了案几上的茶盏。青瓷碎裂声清脆刺耳,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浸湿了他靛蓝袍角,可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地上那张飘落的纸。

赵三槐是他埋得最深的一颗棋子,专司联络旧臣、传递密令。若此人失联,极可能已被截获,甚至……招供。而那盒送去清晖院的松烟墨,是他亲自调换的毒墨,表面礼赠皇夫,实则欲借玉沁妜之手除掉百里爵,再嫁祸女帝“残害和亲使”,激起玄国出兵。如今百里爵毫发无伤,墨却被拒收,唯有赵三槐知晓内情。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悄然滑落,蜿蜒而下,渗入衣领。他猛然抬手抹了一把,指尖触到的是一片湿腻与冰凉,仿佛有无形的寒意正从皮肤深处渗入骨髓。

“来人!”他低吼出声,嗓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烈火灼烧过的铁器在石板上摩擦,“立刻闭府!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进出!传厨娘、扫院的婆子、马房的杂役,一个都不准漏——全给我赶到后角门集合点名!少一个人,我就砍翻一户人家!听清楚没有!”

仆从神色慌张地应了一声,匆匆退下,脚步急促地消失在门外。他独自伫立于空旷寂静的书房之中,四周烛火摇曳,映得墙影浮动,仿佛鬼魅低语。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胸膛起伏不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的目光如鹰隼般反复扫视墙角那处隐秘的暗格,眼神深处翻涌着挣扎与决意。

良久,终于咬紧牙关,猛地俯身掀开青砖地板,尘灰簌簌扬起。一只乌木匣静静卧于暗格之内,匣面雕纹古朴,泛着幽沉的光泽。他双手微颤地取出匣子,指尖冰凉,缓缓启开锁扣。内里赫然躺着一卷泛黄卷册,边角磨损,墨迹斑驳——正是他多年来秘密编录的《旧臣录》。

这卷名册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十七位朝臣之名,皆是对女子掌政心怀不满、暗藏怨怼之人。每一个名字旁,皆以朱砂笔细细标注亲疏远近、可用与否,字字如血,暗藏杀机。

他的手指颤抖着,缓缓滑过那一行行熟悉的名字,墨香混着岁月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最终,指尖停驻在三个名字之上,久久未动——

礼部尚书周廷岳,年逾花甲,须发皆白,曾因力谏“女子不得科考”而触怒龙颜,贬谪边地三年,归朝后始终郁郁不得志;

户部侍郎沈维安,执掌财政十载,权柄通天,新政推行之后,手中实权被层层剥离,形同虚设,心中积怨日深;

京畿都御史冯世庸,执法如铁,素来刚正不阿,屡次上奏弹劾女官“僭越礼制、干政乱纲”,却被玉沁妜当庭厉声呵斥,颜面尽失,恨意早已深入骨髓。

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他凝视着那三个名字,眼中先是犹豫,继而燃起一抹近乎疯狂的狠戾光芒,仿佛深渊裂开一道缝隙,透出森然寒意。

“罢了……只能赌这一把了。”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而冰冷,似从喉底挤出,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在空荡的书房中久久回荡,余音不散。

他执笔蘸墨,神情凝重地写下三封短笺,字迹工整而沉稳,措辞极为谦恭。信中言辞恳切,写道:“国事危殆,纲常倾颓,民生凋敝,四海动荡,值此危局之际,恳请诸公拨冗移步寒舍,共议社稷安危,商讨应对之策。”每一封信的末尾,他还特意添上一句:“今夜三更时分,府中已备清茶薄点,唯恐喧哗惊扰邻里安宁,烦请诸位自侧门悄然入内,以免引人注目。”

写毕,他放下笔,仔细吹干墨迹,又逐封检视一遍,确认无误后方才唤来几位心腹家丁。他将三封信分别交予他们手中,神色严肃地叮嘱道:“此信事关重大,务必亲自交到收信人本人手中,不得假手他人。若途中遇巡卫盘查,切记镇定应对,只说是奉命递送‘春茶样品’,乃寻常往来,不可露出丝毫破绽。”说罢又低声补充:“今夜之事,关乎朝局存亡,若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你们须万分谨慎,一步也错不得。”家丁们神色凛然,一一领命,随即悄然退下,分头行动,隐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而后,他换下沾湿的衣袍,整了整腰间玉组佩,强作镇定地踱至密室门前。这间屋子原是藏书阁夹层改建,入口隐于一幅山水屏风之后,内有烛台、矮几、薄毯,四壁隔音,连叩击声都难传出去。

三更将至,门外接连响起三声轻叩,两长一短。

他亲自走上前,伸手将那架雕花屏风缓缓拉开,动作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三位大臣依次步入殿内,脚步轻而迟缓,仿佛踏在风雨欲来的门槛上。

周廷岳年事已高,手中拄着乌木拐杖,每走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叩击声,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目光如枯井般幽深;沈维安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头,神情恍惚,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却又不敢轻易开口;唯有冯世庸步履坚定,目光如炬,甫一进门便直视玉明煦,声音清冷而急切:“殿下夤夜召我等入宫,莫非是出了什么紧要大事?”

玉明煦立于案前,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示意三人落座。他并未唤侍从奉茶,而是亲自提起紫砂壶,一一为他们斟上热茶。茶烟袅袅升起,在昏黄烛光下缭绕如雾,映得他面容愈发清瘦黯淡。他放下茶壶,指尖在杯沿轻轻一拂,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风过寒林:“方才接到密报——裴元舟……已于昨夜被拿下。”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一静,连烛火都仿佛凝滞了一瞬。三位大臣脸色齐变,震惊之色自眉梢眼角层层漾开。沈维安原本端坐的姿态猛然一僵,手中茶盏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滚烫的茶水险些泼洒而出,溅湿了他的衣袖。他却浑然未觉,只怔怔望着玉明煦,嘴唇微动,终究没能吐出一个字。

“他可是您的人?”冯世庸直截了当。

他是我举荐的。玉明煦垂下眼帘,声音低沉却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从心底碾过。可我未曾料到,他会做出这等荒唐之事。如今女帝震怒,下令彻查所有与裴元舟有过往来之人,名单早已送至天机楼,一字不漏,一人不落。诸位不妨静心思量,今日他身陷囹圄,明日那道追查的圣旨,会不会就落在你们府上?那冰冷的铁链,会不会就扣在你们门前?

周廷岳冷笑一声,嘴角讥诮地扬起:你这是怕自己惹祸上身,牵连了我们吧?语气里满是不屑与质疑。

玉明煦猛然抬头,双目如炬,眼底布满血丝,像是熬尽了心血,又像是被逼至绝境的困兽。我不是为了自保!我是为这天下苍生计!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与痛心。女子临朝,本已违背祖制,她竟还大刀阔斧,废礼法、改典章、任用女官、压制男臣,一步步将百年传承的纲常踩于足下。前日宫宴,回廊竟被炸塌半边,死伤无数,而她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查办”,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这般治国,岂非儿戏?她治下的大胤,还是我们曾誓死效忠的那个大胤吗?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刀,一字一顿道:今日她能以通敌之名拿下裴元舟,明日就能以谋逆之罪削你们的权、抄你们的家!诸位皆是历经三朝的老臣,辅佐先帝披荆斩棘,亲眼见证江山易主、社稷更迭。难道你们甘心,看着祖宗基业在一位女子手中分崩离析?看着百年礼法,毁于一旦?看着我们这一代人的忠骨,沦为后人口中的笑谈?

室内一时寂静。

沈维安低声问:“那你打算如何?”

玉明煦缓缓站起身来,动作沉稳而从容。他从宽大的衣袖中取出一卷早已拟好的盟书,指尖轻轻抚过纸面,仿佛在确认每一个字的分量。殿内烛火微晃,映照着他冷峻的侧脸。他低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寒泉滴石:“我愿亲自牵头,联络昔日旧臣二十一人,联名上奏,请陛下‘还政于宗室,复立三公议政’。只要能废除那‘女子不得干政’的禁令,重振男子主政之制,诸位皆可入主内阁,共掌朝纲,同理天下大事。”

冯世庸半眯着眼睛,目光如针般刺向对方,语气带着几分试探与警惕:“若她拒不答应呢?”

玉明煦闻言,神色未变,只是将手中的盟书缓缓收起,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眸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入了殿角铜漏的滴答声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便不再是奏请,而是逼宫。”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京畿五营之中,有七名校尉与我私交甚笃,忠心可鉴。只需一道密令,便可调集精兵悄然入城,围守宫门。届时,以‘清君侧’为名,肃清奸佞,废黜暴政,另立贤君。天下动荡已久,百姓困苦,若无人挺身而出,谁来挽此狂澜?我虽才疏学浅,不敢称栋梁之材,但为这万里江山,为亿万黎民,也愿担此大任,纵背千古骂名,亦在所不惜。”

三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周廷岳忽然轻叹一声,语气中透出几分复杂与沉重:“你可知道当年先帝为何偏偏立她为储?七岁那年,她亲眼看着母亲被毒酒夺命,却面不改色;十六岁时,不动声色便将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举铲除;十九岁登基,即推行新政,雷厉风行,朝野震动。这般手段凌厉,心思缜密,远非一般女子所能企及,甚至许多男儿在她面前也要自愧不如。你如今贸然起兵,无异于以卵击石,岂不是自寻死路?”

玉明煦双拳紧握,眼中燃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冷声道:“正因为她不是寻常女子,而是妖女临世,才更该早日除去!她母族早已覆灭,无亲无故,毫无根基可言,所倚仗的不过是天机楼那些见不得光的情报网,以及绝杀堂这等专事暗杀的凶戾组织,靠着这些阴私手段操控朝局,把持天下大权。我们若能联手,打出‘匡扶正统、还政于宗’的旗号,昭告天下其得位不正、祸乱朝纲之罪,必能激起万民共鸣,四方响应!况且……”他话音微顿,左右观察 一眼,确认无人靠近后,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玄国那边,也并非全无转机。他们对她的忌惮由来已久,若我们递出诚意,未必不肯借势出兵,共图大业。”

这话一出,三人眼神微动。

沈维安终于开口:“若真要动,须得步步为营。眼下裴元舟尚在死牢,未必会供出你我。不如先按兵不动,暗中联络更多大臣,等时机成熟——”

“来不及了!”玉明煦打断,“天机楼已经开始清查账目,我名下三处铺面昨日已被查税。他们是在一步步收紧绳索!再不动手,等她查到赵三槐头上,咱们全都得陪葬!”

冯世庸微微垂眸,沉默良久,方才缓缓颔首,语气沉稳而慎重:“都察院那边,我尚可联络几位御史。但有一事必须说在前头——大事未成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留下片纸只字的书信往来,以免授人以柄。”

玉明煦闻言,唇角轻轻扬起,勾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清朗却带着几分深意:“那是自然。一切皆以口述为准,不留痕迹,方为稳妥。”

一旁的周廷岳拄着拐杖,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动作虽略显迟缓,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坚定。他目光微凝,扫过二人,低声道:“我回去之后,会寻机与几位旧日老友试探口风。若有人心存动摇,或可争取,定当及时告知于你,绝不延误。”

三人陆续起身告辞,玉明煦亲自送至侧门。待最后一人身影消失在巷口,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弧度。

“成了。”他喃喃道,转身欲回府。

就在此时,屋檐角落,一片瓦片轻轻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咔哒”声。

他脚步一顿,抬头望去——什么也没有。

片刻之后,一道黑影如夜风般自邻近的屋顶悄然跃下,身形轻盈无声,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他袖中紧握一枚小巧铜管,管口尚存一丝微温,隐隐透出刚使用过的痕迹。这正是天机楼近期秘制的传音器具,虽形制精巧,却具备惊人之能——十丈之内,无论低语密谈或暗中交锋,皆可清晰收录,毫厘不差。

半个时辰过去,凌霄已端坐于天机楼深处的一间密室之中。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他一边缓缓倾杯饮酒,酒液在杯中泛起微光,一边凝神倾听铜管中传出的断续话语。那声音虽经器具转录略显模糊,却仍足以辨清内容。听着听着,他眸光微闪,似有所思,随即执笔蘸墨,在纸上徐徐写下一行字迹:

“二皇子今夜私会三位重臣,密议联名逼宫之事。言辞激烈,气势咄咄,然细察其所倚之人,皆为趋炎附势、贪恋权位之徒,彼此之间亦各怀算计,互不信任,实难成气候,不足为虑。唯有一语值得注意:彼曾低声道‘玄国非无指望’,语意含糊,其心难测。此言似有深意,恐牵连隐伏势力,宜即刻彻查来源,追本溯源,以防后患。”

笔落纸面,墨迹未干,凌霄却已放下笔,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入喉中,微辣回甘,一如这朝堂风云,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暗流汹涌。他闭目片刻,脑海中反复推演方才所闻每一句话、每一个停顿、每一声呼吸的意味。他知道,有些话听来平常,却可能是风暴前的最后一声轻响。而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布子。

他吹干墨迹,将纸条卷起塞入竹筒,交给等候多时的飞鸽使者。

窗外,晨光初露,第一缕阳光照在檐角铜铃上,铃舌轻晃,发出一声极轻的“叮”。

玉明煦回到书房,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封信,尚未封口,纸上只写了三个字:“父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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