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五月,“东山”基地深处,第三兵工厂。
巨大的山洞车间里,回荡着机床的轰鸣与锻锤的闷响,空气里弥漫着切削液和钢铁灼热的气息。
但此刻,车间一角的精密钳工台前,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十几名老师傅和年轻学徒围成一圈,目光都聚焦在台上一根小儿臂粗、布满精密孔洞与凹槽的金属部件上。
这是“风啸-37”战斗机发动机燃油调节阀的核心阀芯。
能加工它的精密镗床,正有其他任务,暂时顾不过来。
而飞机正急等这批发动机。
兵工厂的几位七级老师傅轮流上阵,试图用手工方式修复加工最后一个关键凹槽的精度,
却始终无法达到图纸上那苛刻的公差要求,公差带仅有头发丝直径的四分之一。
“不行,还是超了半丝。”负责检测的老师傅放下千分表,叹了口气,脸上满是疲惫和无奈。
“这活儿,没那些精密机器,光靠手,简直……”
人群一阵骚动,没有发动机,飞机就上不了天,制空权就要拱手让人。
“让我试试。”
一个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人们自动分开一条路,看着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走了过来。
他叫晏墨铮,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眼神沉静,双手骨节分明,却异常稳定。
几位七级老师傅皱了皱眉,但没说话。
晏墨铮是基地有名的“怪才”,也是柯明义亲自编写的《东山理工教材体系》最早一批、学得最痴迷的学生。
他不仅手艺好,还总喜欢拿着教材和笔记,对着加工零件琢磨那些“力线”、“材料内部应力”、“公差配合原理”。
在传统的老师傅看来,他有些“不务正业”,但没人能否认,他解决过几次连老师傅都挠头的古怪问题。
晏墨铮走到工台前,没有立刻动手。他先是拿起那个报废的阀芯,用手指细细抚摸每一个表面,感受着那微不可查的瑕疵。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人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晏墨铮不是在装神弄鬼,他是在用他那种近乎天生的“手感”,在脑中构建工件的三维模型,模拟加工时刀具的路径和受力。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
他没有去拿那些精密的电动工具,反而挑了一把最普通、也最考验功力的细纹锉刀。
“他要用锉刀修到一丝以内?”有人低声惊呼,充满了难以置信。
晏墨铮深吸一口气,将工件稳稳固定在台钳上。
他的动作变得极其缓慢而富有韵律,锉刀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工具,而是他手指的延伸。
每一次推锉,力度、角度、行程都控制在毫厘之间。
金属碎屑如尘般落下,发出细微均匀的“沙沙”声。
他没有看测量仪器,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与手中钢铁的“对话”中。
他在用皮肤感受摩擦产生的微小热量变化,用耳朵聆听锉刀与金属接触时声音的细微差异。
这是将柯明义教材里的《材料力学》、《公差与测量》理论,与千百万次练习形成的肌肉记忆完美结合的境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车间里的其他噪音仿佛都已远去,只剩下那单调却牵动人心的“沙沙”声。
终于,晏墨铮停了下来,轻轻吹掉工件上的碎屑,将阀芯递给了检测老师傅。
老师傅几乎是颤抖着接过,小心翼翼地将其固定在测量仪上。
千分表的指针微微晃动,最终稳稳地停住。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
老师傅反复测量了三次,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声音带着颤抖:
“合…合格!不仅合格,中心对称度比机器干的还好!一丝不差!”
“轰!”寂静被瞬间打破,欢呼声、掌声雷动!
几个年轻学徒看着晏墨铮,眼神里充满了近乎崇拜的光芒。
晏墨铮只是微微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对几位走过来的七级老师傅恭敬地点点头:“师傅,侥幸。”
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七级钳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对全场宣布:
“侥幸?放屁!这不是侥幸!这是大匠的本事!”
他环视众人,继续道:
“咱们按老规矩,八级工,那是要几十年熬出来的。
但在咱们‘东山’,柯先生教咱们的不光是手艺,是道理,是科学的道理!
墨铮把道理吃透了,用到了手上,解决了咱们谁都解决不了的天大难题!
从今天起,在咱们‘东山’体系里,他晏墨铮,就是特级技师!享受最高技术待遇!”
没有正式的八级工证书,但在所有“东山”人的心中,这一刻,晏墨铮就是他们的八级工!
是科学理论与极限实践碰撞下,催生出的抗战传奇。
消息很快传到柯明义那里,他看着报告,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快七年了,从无到有,从一穷二白到能手工打造出媲美精密机床的工人,这正是他带来的知识火种,在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上,结出的最坚实的果实之一。
他对身边的左玉波说:“看,我们播种的,不仅仅是工厂和武器,还有能创造工厂和武器的人,这才是我们真正强大的开始。”
山洞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再次变得悦耳起来。
晏墨铮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工位,拿起下一个工件,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他那双稳定如磐石的手,在告诉世人,一种新的力量,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