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夜珩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了。他不再看歌舞,也不再饮酒,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的酒杯,仿佛那白玉杯身上有什么绝世机密。可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白的指节,却暴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陆晚吟安静地坐在他身侧,如同月下静静绽放的幽兰,与这喧嚣的宫宴格格不入。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但她只是垂眸看着自己杯中清澈的茶水,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个与沈清璃交好、平日里便以嚼舌根为乐的官家小姐,互相使了个眼色,端着酒杯,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看似是随意走动敬酒,实则目标明确地停在了祁王府席位附近。
“哎呀,这不是祁王妃吗?”为首的是礼部侍郎的千金,王婉儿,她故作惊讶地开口,声音娇滴滴的,却带着一股子矫揉造作,“王妃今日这身打扮真是清雅,不像我们,俗气得很。”
她这话看似恭维,实则暗讽陆晚吟穿着寒酸,上不得台面。
陆晚吟抬眸,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未接话。这种级别的挑衅,她懒得理会。
王婉儿见她不理,脸上有些挂不住,旁边另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小姐立刻接话,声音略微提高,确保周围几桌都能隐约听见:“婉儿姐姐有所不知,王妃这是心境使然吧?毕竟……呵呵,有些事,大家心照不宣嘛。”
她掩唇轻笑,意有所指。
周围的谈笑声似乎低了下去,不少人都竖起了耳朵。
萧夜珩握着酒杯的手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但他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开口。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会如何应对!她不是一直很能耐吗?
王婉儿见祁王没有出面维护的意思,胆子更大了些,她上前一步,故作亲热地压低了些声音,但那音量却控制得恰到好处,足以让邻近几桌的人听清:
“要我说啊,王妃您也是不容易。当初……哎,有些旧事就不提了。只是这女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安分守己,既然嫁入了祁王府,就该恪守妇道,怎么能……怎么能日夜守在别的男子病榻前呢?也难怪会惹人闲话,说您是……是祁王殿下不要的……”
她故意顿了顿,吊足了周围人的胃口,然后才用那种带着怜悯又藏着恶毒的语气,轻轻吐出两个字:
“……弃妇呢。”
“弃妇”两个字,如同毒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空气,带着无比的恶毒和羞辱。
一瞬间,以祁王府席位为中心,小范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或震惊,或鄙夷,或看好戏,齐刷刷地聚焦在陆晚吟身上!
林楚楚气得猛地站起来,就要冲过去理论,却被她母亲死死拉住。
萧夜宸眉头紧锁,温润的脸上浮现怒意,但他身为男子,又与此事牵扯不清,此刻出面反而更糟。
高踞上首的皇帝和皇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皇帝眸光微沉,皇后则微微蹙起了柳眉。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陆晚吟,在听到“弃妇”二字时,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
一直用眼角余光注意着她的萧夜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看到她那细微的停顿,看到她垂下的眼帘,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他“砰”地一声将酒杯砸在桌案上,猛地转过头,那双凤眸中翻涌着骇人的风暴,刚要开口——
“王小姐。”
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却比他更快地响了起来。
是陆晚吟。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羞辱的愤怒或难堪,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寒星,直直地看向王婉儿。
王婉儿被她看得心里一慌,强自镇定道:“王、王妃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陆晚吟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是想请教王小姐几个问题。”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裙裾随着她的动作划开优雅的弧度,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清冷的光晕中。
“其一,”她目光平静地扫过王婉儿和她身边那几个小姐,“‘弃妇’一词,不知王小姐是从何处听闻?是亲眼所见祁王殿下写下休书,还是亲耳听到殿下言明不要我这个王妃?”
王婉儿脸色一白,张了张嘴,却无法回答。
陆晚吟不等她反应,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二,我奉旨救治靖王殿下,乃是为君分忧,挽救皇室血脉。太医署上下皆可作证,诊治过程合乎规矩,光明磊落。到了王小姐口中,怎就成了‘不安分守己’、‘不恪守妇道’?莫非在王小姐看来,皇后娘娘下旨命我救治,是错了?还是说,在各位眼中,人命关天,竟比不上那些虚无缥缈的男女之防?”
她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王婉儿和那几个小姐吓得脸都白了,慌忙看向皇后的方向,连连摆手:“不、不是!臣女绝无此意!”
“其三,”陆晚吟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刺王婉儿,“我乃陛下亲封的祁王妃,是祁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王小姐方才所言,是在质疑陛下的旨意,还是在公然羞辱皇室宗亲,诋毁亲王正妃?!”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字字铿锵,句句在理,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王婉儿等人脸上,也扇在了那些暗中看好戏的人心上!
整个偏殿这一角,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陆晚吟这冷静、犀利却又占据着绝对道德和法理制高点的反击震慑住了!
她不仅洗刷了自己的冤屈,还将问题直接拔高到了质疑皇权、羞辱皇室的高度!这谁扛得住?!
王婉儿几人吓得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皇帝和皇后的方向磕头:“陛下恕罪!皇后娘娘恕罪!臣女……臣女一时失言,绝无诋毁皇室之意啊!”
她们这会儿才真正怕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林楚楚看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冲上去抱住陆晚吟亲两口!太帅了!这才是她认识的晚吟!
萧夜宸看着那个在众人围攻下,依旧脊背挺直,光芒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女子,眼中的欣赏和悸动几乎要满溢出来。
而萧夜珩……
他站在那里,看着陆晚吟清瘦却挺拔的背影,听着她那逻辑清晰、掷地有声的反击,心中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愤怒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心疼,以及……铺天盖地的后悔!
他后悔自己的冷漠,后悔自己的不信任,后悔自己没有在她被羞辱的第一时间站出来!
他看到她被骂“弃妇”时那瞬间的僵硬,他以为她会难过,会无助,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坚强,如此聪慧,用这样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她根本不需要他的保护。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阵刺痛,却又莫名地升起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
这就是他的王妃。
他萧夜珩的女人!
皇帝看着下方这场闹剧,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口舌招摇,诋毁王妃,冲撞宫宴。拉下去,交由皇后处置。”
立刻有宫人上前,将瘫软在地的王婉儿几人拖了下去。
殿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所有人的心里,都因为陆晚吟方才那番表现,掀起了波澜。
这位祁王妃,似乎……并非传言中那般不堪,反而,厉害得很啊!
陆晚吟缓缓坐下,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与她无关。
萧夜珩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语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能沉默地,再次拿起酒杯,将杯中冰冷的酒液一饮而尽。
只是这一次,那酒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路烧到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