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田间归来后,曹昂往周晏府上跑得更勤了。有时是带着问题来请教,有时仅仅是来坐坐,感受一下府中安宁温馨的氛围。周晏对他也是倾囊相授,不仅讲解民生实务、天下大势,也会穿插一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发人深省的关于人性、社会乃至自然规律的见解。
这一日晚膳后,曹昂并未立刻回府,而是跟着周晏到了他的书房。窗外月色正好,清辉洒地,书房内烛火摇曳,茶香弥漫。蔡琰在一旁安静地抚琴,琴声淙淙,如流水般洗涤着白日的尘埃。
周晏半倚在榻上,姿态放松,带着他特有的懒散。曹昂则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腰背却挺得笔直,显示出良好的教养和对老师的尊敬。
“老师,您今日在田间,与那老农交谈,言语亲切,竟能说他们的土话,昂实在佩服。”曹昂提起白天的见闻,语气中带着钦佩。
周晏笑了笑,抿了口茶:“这没什么。想要了解真实情况,就得放下身段,用他们熟悉的方式交流。语言是桥梁,隔阂往往源于傲慢与疏离。”他顿了顿,看向曹昂,“子修,你可知我为何坚持要你亲身下到田里去?”
曹昂认真回答:“为了让昂切身感受民生疾苦,验证所学知识。”
“这是一方面。”周晏点点头,“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培养一种‘共情’的能力。”
“共情?”曹昂对这个词感到新奇。
“就是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人的处境和感受。”周晏解释道,“比如,你能感受到那老农使用新农具时的喜悦,也能感受到他对于天气、赋税的担忧。你能感受到那孩子对食物的渴望,也能理解他父母的艰辛。这种能力,对于一个未来的领导者至关重要。”
他放下茶杯,语气变得有些悠远:“只会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人,是冰冷的机器。而能体察下情,感同身受的人,才能凝聚人心,做出真正符合大多数人利益的决策。这世间许多冲突与悲剧,都源于缺乏‘共情’,无法理解对方的苦难与诉求。”
曹昂若有所悟,沉吟道:“所以老师常说,要洞悉人性。这‘共情’,便是洞悉人性的一把钥匙?”
“可以这么说。”周晏赞许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知彼’,不仅要知道对方的兵力部署、将领性格,更要理解其民心士气、内部矛盾,这都需要‘共情’。为政亦然,要知百姓所求,官吏所虑,士人所想。”
这时,蔡琰的琴音轻轻一转,变得更为柔和。她抬头看向讨论中的师徒二人,唇边带着恬静的微笑。
曹昂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老师,那日您论及袁绍,说其内部如同被绳子捆绑的巨人。这也是基于对袁绍集团内部各势力诉求、矛盾的‘共情’与洞察吗?”
周晏眼中闪过惊喜之色,没想到曹昂能如此快地举一反三,将不同层面的教导融会贯通。他高兴地坐直了身体:“说得极是!子修,你能联系起来,很好!正是如此。袁本初需要平衡河北士族、颍川谋士、武将派系等各方利益,所以他决策迟缓,赏罚难以绝对公正。我们若能清晰把握其中关键人物的心思、各派系的诉求,便能更好地预测其行动,甚至……在关键时刻,施加影响。”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比如,若有一谋士,自视甚高,却不得重用,其家族在袁绍处又未得厚待,而此人又恰好掌管粮草……子修,你若是我方决策者,当如何?”
曹昂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老师的暗示,兴奋地低声道:“或可设法接触,许以重利或前程,令其在关键时刻……有所动作?”
周晏但笑不语,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
郭嘉不知何时溜达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几句,哈哈笑道:“好你个子宁,这就开始教小公子使坏了?不过教得好!兵者,诡道也。这揣摩人心、利用矛盾的本事,可是重中之重。”他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对曹昂道,“小公子,你老师这可是在教你真本事了,好好学着点。”
曹昂连忙称是,心中对周晏更是感激。他知道,这些涉及具体阴谋诡计的东西,老师本可以不教,或者避而不谈,但为了他能更全面地成长,还是选择了倾囊相授。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蔡琰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轻轻放在桌上,柔声道:“说了这许久,润润喉吧。”她看向周晏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柔情,又对曹昂温言道,“子修也辛苦了,今日跑了一天,早些回去歇息也好。”
曹昂对蔡琰已是十分亲近,闻言笑嘻嘻地道:“多谢师娘关心!听老师和师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昂不觉得辛苦。”他嘴上说着不辛苦,却还是听话地站起身,向周晏和蔡琰行礼告辞,“老师,师娘,那昂今日就先回去了。”
周晏点点头,也站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他亲自整理注释的、关于各地物产与民情的笔记,递给曹昂:“这个你拿回去看看,有些是我……游历时的见闻,或许对你有所启发。”
“多谢老师!”曹昂如获至宝,双手接过,郑重地抱在怀里。
看着曹昂在典韦(护送他回府一段)陪同下离去的身影,周晏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回屋。
郭嘉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调侃道:“怎么?收了这么个聪明伶俐又尊师重道的弟子,舍不得了?”
周晏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子修是个好孩子,心地纯良,悟性极高。我只是……希望他能一直如此。”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宛城”二字,心头猛地一紧,一种莫名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不祥的预感驱散。
郭嘉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虽不知具体缘由,但也收起了玩笑之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况是弟子。你已经做得够好了。走吧,文姬姑娘还等着呢,莫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周晏回头,看到屋内烛光下,蔡琰正在收拾琴具,身影婉约,侧颜宁静。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份隐忧压下,点了点头。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庭院中,也流淌在周晏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