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会定在周三下午。周二一整天,苏晚意都处在一种微妙的紧张和期待交织的情绪里。她反复演练着讲稿,调整着ppt里图片的顺序,甚至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和手势。
顾屿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并不打扰,只是在她偶尔卡壳或自我怀疑时,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或用最平淡却坚定的语气说:“这里讲得很好。”“那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
他的肯定像定心丸,一次次安抚了她焦躁的神经。
周二傍晚,顾屿接了一个时间不短的电话。他站在后院河边,声音压得很低,神色有些凝重。苏晚意透过窗户看到,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但没有去问。他挂断电话回来后,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搂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明天加油。”临睡前,他在她额间落下晚安吻时,低声说。
周三清晨,苏晚意比平时醒得更早。天光未亮,她就睁开了眼,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竟然又下雨了。
雨点敲打着瓦片,节奏细密,让她本就有些紧张的心绪更添了一丝烦乱。她起身推开窗,一股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涌进来,令人精神一振,却也感到些许沉重。
顾屿过来时,带来了热腾腾的早餐和一把更大的黑伞。他看出她的紧张,吃早餐时,故意讲了几个工作里遇到的无伤大雅的小糗事逗她笑。
“放心吧,”他握住她微凉的手,“底下坐的都是看着你长大的街坊邻居,王婆婆、李伯伯他们,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就当是平常跟他们聊天一样。”
他的比喻让苏晚意忍不住笑了出来,紧张感确实消散了不少。
“嗯。”她重重点头。
上午,苏晚意最后一遍顺稿子。顾屿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用她的电脑处理着邮件,但会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
午饭简单吃过,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离分享会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文化站的工作人员就打来电话,说已经有不少街坊提前去占位置了。
“看来大家都很期待。”顾屿笑着看她。
苏晚意深吸一口气,开始换衣服。她选了一件素雅的改良旗袍上衣,搭配深色长裙,头发仔细绾起,略施淡妆,显得端庄又温婉。
顾屿倚在门边看着她,目光里满是欣赏和温柔:“很好看。”
他自己也换下了平时休闲的衣着,穿了一件挺括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气质沉稳出众,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会议。
“你……”苏晚意有些惊讶。
“我去给苏老师捧场,当然要正式点。”他笑着走上前,很自然地替她理了理旗袍的立领,指尖不经意划过她颈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电流。
两人共撑一把大黑伞,并肩走向位于古镇中心广场旁的文化站。雨水在青石板上汇聚成浅浅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两岸的灯火。顾屿小心地揽着她的肩,将伞大部分倾向她那边。
文化站的小礼堂里果然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是镇上的中老年人,彼此熟稔地打着招呼,聊着家常,气氛热闹而亲切。看到苏晚意和顾屿进来,目光瞬间都聚焦过来,带着善意的好奇和笑意。
“晚意来啦!”
“这位就是顾先生吧?真是一表人才!”
“晚意今天真精神!”
熟悉的乡音和热情的打趣让苏晚意脸颊发烫,心里却安定了不少。顾屿落落大方地微笑着向各位长辈点头问好,态度谦和自然。
文化站的负责人热情地迎上来,将苏晚意引到前排简单准备了。顾屿则在后排靠过道的一个位置坐下,拿出手机,调整到录像模式,对着她晃了晃,无声地做了个“加油”的口型。
苏晚意看着他,心里最后那点紧张也奇异地消失了。
分享会准时开始。台下渐渐安静下来。苏晚意站在小小的讲台后,看着下面一张张熟悉而慈祥的面孔,还有后排那个目光专注的身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起初她的声音还略带一丝紧绷,但随着讲述的深入,尤其是当她拿起自己修复的工具,展示那些泛黄脆弱的古籍,讲述起每一个修补痕迹背后的故事和时光时,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语气变得柔和而坚定,眼神清亮,充满了对所做之事的热爱和敬畏。
她讲如何辨别纸张的年份,如何调制最合适的浆糊,如何一坐就是一天只为修复一页残破。她讲那些藏在古籍里的批注和藏书印,如何透过它们与百年前的读者神交。没有高深的理论,只有满满的细节和情感。
台下的人们听得入了神,不时发出惊叹的低语。他们或许不懂什么专业的修复技术,但他们能感受到那份匠心和对传统文化的守护之心。
顾屿透过手机屏幕,凝视着那个在台上散发光芒的她,心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触动。这时的她,与那个在他怀中羞涩不安的她,那个在书店里安静打理一切的她,截然不同,却同样迷人。那是属于她的舞台和世界。
分享进行到后半段,是互动提问环节。果然如顾屿所料,大多是好奇和赞叹,问题都很友好。
直到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退休教师的老先生接过话筒,提出了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苏小姐,你刚才讲得很好,让我们这些老家伙都开了眼界。不过我想问问,你做的这个古籍修复,耗时耗力,看起来也很难产生什么经济效益。现在年轻人都在追逐快节奏、高回报的东西,你为什么愿意沉下心来做这个?你觉得它的价值到底在哪里?能当饭吃吗?”
问题一出,台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骚动。文化站负责人脸上露出一丝紧张。
苏晚意也愣了一下。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带着一丝现实主义的拷问。
坐在后排的顾屿微微坐直了身体,目光紧锁着台上的她,眼神里带着鼓励,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晚意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认真思考。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那位提问的老先生,脸上露出一抹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这位老师问得很好。”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小礼堂,依旧柔和,却带着一种力量,“确实,修复古籍不能直接‘当饭吃’,它换不来豪车豪宅,甚至可能养不活我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最后,与后排顾屿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她看到他眼中清晰的支持。
她收回目光,继续缓缓说道,声音里多了一份沉静的力量:“但是,老师,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东西的价值,都能用钱来衡量。”
“我觉得,有些东西,就像我们古镇的这些老房子,这些桥,这些河,它们就在那里,承载着记忆,连着过去和现在。如果没人管,它们就会慢慢塌掉、烂掉,然后我们就永远失去了它们,以后的孩子们就只能从照片里看到,哦,原来以前是这样的。”
“这些古书也是一样的。它们不只是纸和墨,它们里面是几百几千年前的人的思想、故事、喜怒哀乐。修复它们,就像是……像是在和时间抢东西,尽量多抢一点回来,留给以后的人看。”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只是平实地叙述着,却带着一种真挚的信念感。
“至于为什么是我?”她微微笑了笑,带着一丝羞涩,却更显真诚,“可能就是因为我喜欢吧。喜欢摸着这些老纸的感觉,喜欢看到破掉的地方被一点点补好,喜欢想象很久以后,也许也会有一个人,翻开这本书,能看得清楚上面的字。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比很多别的东西都重要。大概,这就是我的‘饭’吧,能让我心里觉得饱,觉得踏实。”
话音落下,小礼堂里一片寂静。
随即,那位提问的老先生率先鼓起掌来,脸上带着赞许的笑容。紧接着,台下响起了热烈而持久的掌声。许多老人的眼中甚至闪烁着感动的泪光。他们或许不完全懂修复,但他们懂这种对故乡、对传统、对某种精神价值的执着和守护。
文化站负责人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后排的顾屿,放下了录像的手机,专注地看着台上那个因为坚持自己所爱而显得光彩夺目的女子,胸口被一种汹涌的情感填满。骄傲,心疼,钦佩,以及更深沉的爱意交织在一起。
他的女孩,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坚韧和富有力量。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来定义价值,她本身,就是价值。
分享会在热烈的气氛中圆满结束。许多老人围上来和苏晚意交流,表达赞赏和好奇。顾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安静地站在人群外围,目光始终温柔地追随着她。
等到人群渐渐散去,苏晚意才得以脱身,走向一直等在那里的顾屿。她的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我……我讲得怎么样?”她走到他面前,还是有些忐忑地问,像个等待老师点评的学生。
顾屿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这个拥抱无关情欲,充满了珍视和骄傲。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声音低沉而肯定,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苏晚意,你照亮了很多人。”
包括我。
最后三个字,他没有说出口,但苏晚意却从他收紧的手臂和微微颤抖的呼吸中,清晰地感受到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夕阳突破云层,恰好透过玻璃窗,照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光芒万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