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读书 通过搜索各大小说站为您自动抓取各类小说的最快更新供您阅读!

永昌九年的初夏,北京城的日头渐渐显露出几分烈性。才过辰时,阳光就已将紫禁城的琉璃瓦烤得发烫,连空气都微微扭曲起来。金水河的水位比往年这时节要低上几分,河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预示着这可能是个少雨的酷夏。

紫禁城金銮殿内,虽还是清晨,却已散朝。大顺开国皇帝李自成端坐于龙椅之上,并未立即起身。他身着的明黄色龙袍,绣着精致的云龙纹样,但在殿内略显幽暗的光线下,那耀眼的金色也似乎沉淀了下来,与他眉宇间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来自黄土高坡的沉郁与审慎融为了一体。君临天下数载,帝座的辉煌并未完全洗去他骨子里的那份属于义军领袖的警觉。

偌大的殿宇显得格外空旷,唯有香炉中升起的袅袅青烟,在因空旷而更显深邃的寂静空气里,勾勒出舒缓而神秘的轨迹。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投射在地面的金砖上,形成一道道光斑,灰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李自成的指节,无意识地、轻轻地敲打着御座那硬木雕龙的扶手,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微响,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他的思绪,早已飘回了数月前陕西米脂的那场民变。那事端虽如荒野星火般被迅速扑灭,未成燎原之势,但领头者高峰、黄刚那两张因长期饥饿与深重冤屈而扭曲的面容,以及他们被拿下时那句“官逼民反,自古皆然”的嘶吼,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他的心头,时不时就在这样的寂静时刻灼烫一下。尤其是那个叫黄刚的粗壮汉子,在被兵士押解下去前,竟挣扎着回头,脖颈上青筋暴起,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出:“陛下!您坐在金銮殿上,可知下面的官儿有多少是黑了心肠的?若能亲下去走走看看,比看一百份、一千份奏折都真!”

这话,在当时听来,大逆不道,足以治罪。但李自成当时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被拖走,那句话却像种子般,在他心底扎了根。振聋发聩,余音至今不绝。

“微服出巡……”李自成几乎是无声地自语,嘴唇微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这四个字的分量。上次,他与被他视为臂膀、来自未来的戚睿涵,以及李岩、刘菲含等人,化身寻常商贾,于永定河码头明察暗访,确实揪出了一串盘剥民工、侵蚀国库的蠹虫。那次经历证明,这确是了解真实民间疾苦、查察吏治贪腐的一剂良方,远比那些经过层层粉饰的奏章来得真切。

然而,喜悦是短暂的,忧虑是长久的。帝国疆域万里,北至大漠,南抵烟瘴,西绝流沙,东临沧海。他纵有分身之术,也难以踏遍每一寸土地,听尽每一个角落的冤屈。奏折可以批阅,官员可以召见,但民心的向背,基层的腐坏,往往隐藏在那些冠冕堂皇的汇报之下。

“陛下。”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打破了李自成的沉思。内阁首辅李岩去而复返,他手持一份奏章,步履从容地走入殿内。他身着绯色官袍,身形清瘦,目光睿智,见李自成独坐于龙椅之上,眉宇间带着化不开的思虑,便知皇帝的心结,多半还是绕不开“吏治”与“民心”这四个字。“这是刑部与都察院联名上奏,关于完善《大顺律》中‘告诉’条款的细则。臣觉得,或可一观。”

李自成收敛心神,微微颔首。身旁侍立的内侍立刻上前,恭敬地从李岩手中接过奏章,再弯腰呈递给皇帝。李自成展开黄绫封面的奏本,目光沉静地翻阅着。上面多是些程序性的补充规定,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项提议上,手指不由顿住。

“……仿前明旧制,于午门外设登闻鼓,悬钟于侧。凡军民人等,若有冤情重案,而地方官府审理不公或阻拦上告者,许其击鼓鸣钟,直诉于天听。敢有阻拦者,以蒙蔽圣听论处,严惩不贷。”

“登闻鼓……”李自成低声念出这三个字,指尖在这行字上轻轻划过,“前明虽有此制,洪武、永乐年间或还有几分效用,到了中后期,亦多流于形式,或被宦官、权贵把持,形同虚设。小民欲击此鼓,难于上青天。”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岩,“我大顺新立,朕起于草莽,深知民间之苦。正当革除前朝弊政,刷新吏治。此鼓若设,便不能让它成为宫墙之外的摆设。要让这鼓声,真能上达天听,下震奸邪。要让天下百姓知道,朕,愿意听他们说话。”

李岩躬身,深以为然道:“陛下圣明。臣与刑部、都察院诸位同僚商议,亦以为前明之弊,关键在于‘阻拦’二字。往往冤情未至京师,告状者已死于途中,或困于地方衙门的推诿拖延。故此次,重点在于‘严惩阻拦’四字。需明发谕旨,以最严厉的措辞晓谕天下州县,并派专员于午门值守,一旦鼓响,无论昼夜,无论寒暑,必须即刻通传,陛下亦需……尽可能及时回应。如此,方能取信于民,使升斗小民之冤屈,终有一线希望可申,亦使地方官吏有所忌惮,不敢过于肆意妄为。”

“不是尽可能,是必须。”李自成斩钉截铁地纠正道,声音在金銮殿内回荡,“准奏。此事就由你亲自督办。鼓,要大,要显眼;槌,要重,要结实。朕要这鼓声响起时,连这金銮殿的瓦片,都得跟着震动几分,让这满朝文武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告示,要贴遍各州府县衙,乃至交通要道的驿站、集市,用百姓能看懂的白话,让每一个种田的、做工的、行商的人都知道,他们还有一条路,可以通到朕的面前。告诉他们,朕,怕的不是民有冤情,怕的是民有冤而无处可诉!”

李岩感受到皇帝话语中的决心,神色一凛,深深一揖:“臣,遵旨。必竭尽全力,使此鼓不负陛下重望,不负万民期盼。”

皇帝的意志,很快便化作了行动。诏令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颁行天下。不过旬日,一面硕大无比、需两人合抱、蒙着厚实坚韧牛皮的红漆大鼓,被工部的能工巧匠精心制作完成,庄严地安置在午门之外,正对着宽阔的广场。鼓身朱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一团凝聚的火焰。鼓旁立起一座高大的石碑,以工整的楷书镌刻着击鼓鸣冤的律法条文,以及胆敢阻拦、拖延、敷衍者,无论官职大小,皆以重罪论处的严厉惩处规定。

消息如野火春风,迅速传遍了两京一十五省。在京城,在南京,在西安,在成都……各地的茶馆酒肆、田间地头,这面“通天鼓”成了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听说了吗?皇上在午门外立了面大鼓,有冤屈的可以直接去敲,能告到皇上那儿去呢!”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在济南府的茶馆里歇脚,压低声音对同桌的人说。

“真有这等事?怕不是做做样子吧?那些当官的,能让我们轻易敲响?”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匠人表示怀疑,摇了摇头,吹了吹粗瓷碗里漂浮的茶叶沫。

“这次不一样,告示上说了,谁敢拦,就砍谁的脑袋!听说还是李相爷亲自督办。”货郎争辩道,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但愿吧……若真能如此,那可是青天大老爷开了眼……”角落里,一个面容愁苦、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老农喃喃自语,那双原本习惯于逆来顺受、浑浊无光的眼睛里,似乎也因为这遥远的消息,开始闪烁起一丝微弱而期盼的光亮。

就在登闻鼓设立后约莫半月的一个清晨。旭日初升,橘红色的光芒刚刚染亮东方天际,给北京城连绵起伏的琉璃瓦顶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辉。宫门尚未开启,午门外广场一片空旷,只有身着鲜明甲胄、持戟而立的宫廷卫士,如同泥塑金刚般,沉默而肃穆地伫立在各自的岗位上。清晨的微风吹过,带着几分凉意,拂动着卫士头盔上的红缨。

突然,一阵急促而略显凌乱、带着长途跋涉疲惫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属于皇城脚下的庄严肃穆的宁静。一个身影,穿着哈密卫一带百姓常见的、洗得发白且布满尘土的粗布衣裳,踉踉跄跄,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奔到那面巨大的、象征着皇权与公正的登闻鼓前。

他约莫三十上下年纪,面色焦黑干裂,是长期经受西域风沙与烈日炙烤的痕迹,嘴唇因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子,眼中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眼神里混合着极度的疲惫、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一种豁出一切、孤注一掷的决绝。

值守的军官按律上前一步,手按在刀柄上,目光审视着这个不速之客,沉声问道:“来者何人?有何冤情,需击此鼓?”

那汉子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心弦,“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地面上。他双手高高举起过头,手中紧握着一份被汗水、尘土甚至可能是泪水浸染得褶皱不堪、边缘破损的状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悲怆与坚决:“小民……小民乃哈密卫农户,王五。状告……状告镇守哈密卫的天嘉侯左良玉将军,及其麾下将领左梦庚、闫如雄等,纵兵害民,侵占田产,克扣朝廷抚恤,勒索商旅,杀良冒功……无恶不作。哈密百姓,苦不堪言,求陛下……求陛下为小民做主,为哈密百姓伸冤啊!”

话音未落,他不再犹豫,猛地抓起那放在鼓架旁的、沉重无比的硬木鼓槌。那鼓槌入手冰凉而沉甸,他双手紧握,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甚至带动了整个瘦削的身体,朝着那面巨大的、象征着最后希望的鼓面,猛地撞去。

“咚——”

一声沉闷而巨大、仿佛直接敲在人心上的响声,如同平地惊雷,骤然炸响在巍峨的皇城脚下。声波浑厚沉重,猛地扩散开去,撞击着朱红色的高大宫墙,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空,惊起了远处古槐树上栖息的一群麻雀,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远。

“咚、咚、咚”鼓声持续不断,一声接着一声,初始还有些凌乱,很快变得沉重而执拗,节奏分明。每一声,都仿佛承载着无数沉冤与血泪,承载着千里戈壁的风沙与苦难,穿透重重宫阙,越过一道道门禁,坚定不移地向着那帝国的权力核心传去。

几乎在鼓声传入大内,尚未停歇之际,李自成已在日常处理政务的养心殿偏殿更衣,准备开始一天的办公。闻声,他正在系玉带的手动作骤然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凝重,有冷厉,也有一丝“果然来了”的了然。

“到底响了。”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让身旁伺候的内侍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宣击鼓人,朕要亲审于此殿。”他改变了直接去正殿的计划,决定在这更便于问话的偏殿接见鸣冤者。

“遵旨。”内侍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出去传令。

不多时,形容憔悴、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一股长途跋涉留下的风尘与汗酸气的王五,被两名侍卫小心翼翼地搀扶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无法自己站稳。一进入这虽为偏殿,却依旧皇家气象威严、陈设精美的所在,王五更是浑身抖如筛糠,扑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光滑的金砖地面,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抬起头来。”李自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静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你的冤情,再对朕说一遍。慢慢讲,讲清楚。”

王五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到龙椅上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泪水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泥痕。他强抑着恐惧,开始断断续续地陈述。

他讲述了左良玉部下,尤其是其子左梦庚和心腹将领闫如雄,如何以清查“通俄奸细”为名,强行霸占了他家世代赖以生存、精心培育的十亩葡萄园;如何克扣朝廷为安抚战后百姓、鼓励垦荒而发放的种子、农具和本该到户的抚恤银两;如何向过往商队收取高额的、毫无道理的“保护费”,中饱私囊;甚至如何为了冒功,将一些不愿屈服的小部落牧民诬为马匪,屠村灭户……桩桩件件,他努力说得清晰,虽然因为激动和恐惧时而颠倒,但时间、地点、涉及的人物,甚至几个一同受害却敢怒不敢言的乡民名字,他都说了出来,与他手中那份污损的状纸内容相互印证。

“左良玉,”李自成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稳,但殿内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他本人,可知情?可参与?”

王五浑身一颤,再次叩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懑:“陛下……左侯爷……他,他纵容部下,他自己……也收取好处。军中皆知,左侯爷说过……说过‘天高皇帝远,西域的事,京城管不着’……他还说,还说陛下……当年也是……”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砰砰地磕头。

李自成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放在御案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左良玉,此人出身明朝军阀,虽有反复,但在归顺大顺,尤其是在近期率军浴血奋战,击退沙俄哥萨克骑兵对西域的侵扰,收复伊犁等失地上,确有大功,堪称国之干城。正因如此,他才不惜封侯重赏,委以镇守哈密卫,总理西域军务的重任。莫非功勋卓着,便可骄纵至此,视国法如无物?莫非真以为山高水远,朕的耳目便被遮蔽,朕的刀锋就因此而钝了不成?

“王五,”李自成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伏在地上的身影,“你所言之事,关系朝廷重臣,边陲大将。若有不实,便是诬告,罪同谋反,后果你可明白?”

王五以头抢地,额头上已然见血,声音却异乎寻常地坚定起来:“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愿以性命担保。哈密卫受左家军之苦者,非小民一人。陛下可派青天大老爷去查,微服私访,去问问那些被占了田的农户,被抢了货的商人。若查得小民有半句虚言,甘受千刀万剐,死而无怨!”

那“微服私访”四个字,再次触动了李自成。他默然片刻,对身旁侍立的司礼监太监道:“带他下去,交由刑部,好生看顾,饮食医药不可短缺,不得有任何为难。”随即,他转向一直静立旁听、面色凝重的李岩,“李爱卿,你都听到了。”

李岩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事千系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左良玉新立大功,在军中,尤其是在旧部中威望不小,俨然一方诸侯。若处置不当,或证据不足而仓促动手,恐寒边将之心,甚至激起难以预料的变故,动摇西域刚刚稳定的局面。但……”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重,“但若此事属实而不查,或查而不办,则朝廷威信扫地,律法成为空文,登闻鼓形同虚设,边民离心,遗祸无穷,更会助长各地骄兵悍将的不臣之心。此例,决不可开。”

“功是功,过是过。功可赏,过必罚。赏罚分明,方能驭臣安民。”李自成冷然道,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朕设此鼓,若因告的是功臣,便心存疑虑,置之不理,或敷衍了事,与历朝历代那些昏聩之君有何异同?必须查,而且要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黑白分明!”

“陛下圣明。”李岩躬身,脸上忧虑未去,“只是,派谁去查?此人选至关紧要。需刚正不阿,铁面无私,不畏权贵;需心思缜密,机敏干练,能查微辨奸,不被表象蒙蔽;最好……与军中各方势力瓜葛不深,能持中立之身。”

李自成在殿内缓缓踱起步来,靴底落在金砖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声响。他的目光扫过殿内悬挂的巨幅舆图,在那片标着“西域”的广袤区域上停留片刻。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朱雍梁。”他停下脚步,吐出这个名字。

李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沉吟道:“监察御史朱雍梁?嗯……确是上佳人选。他乃前明岷王之后,身份特殊,在新朝为避嫌计,行事必然更加谨慎公正,力求无懈可击。且他为官清正,素有‘冷面御史’之直名,不结党,不营私,派他前往,足以显示陛下对此事的重视与公允之心。”

“传旨,”李自成不再犹豫,决断道,“擢升监察御史朱雍梁为钦差大臣,特赐王命旗牌,持尚方剑,即日启程,前往哈密卫,密查天嘉侯左良玉及其部将不法情事。许他临机专断之权,所到之处,如朕亲临。遇有阻挠调查、抗命不尊者,无论官职,可先斩后奏!”

“臣,即刻拟旨。”李岩领命,匆匆而去。

就在北京城因这一声登闻鼓响而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目光聚焦西域之际,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哈密卫,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时值傍晚,肆虐了一天的风沙渐渐平息。天空被夕阳染成了壮丽的橙红色,映照着远处天山山脉的皑皑雪峰。天嘉侯左良玉的镇守府邸,坐落于哈密城地势最高、最繁华的区域,此刻已是灯火通明,与城外土黄色调的世界、与那些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形成了鲜明对比。府内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飘荡在渐渐沉寂下来的城市上空,显得格外刺耳。

府邸大厅之中,盛宴正酣。巨大的厅堂装饰得富丽堂皇,既有中原的雕梁画栋,又融入了西域的华丽纹饰。地上铺着厚厚的和田地毯,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美酒的醇香以及浓郁的香料气息。

左良玉踞坐于主位之上,身着一件绛紫色绣金团花锦袍,并未穿着正式的侯爵冠服。虽长年征战在他粗糙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风霜痕迹,鬓角也已染上霜华,但此刻酒意上涌,红光满面,眉宇间尽是志得意满、睥睨一切的豪情。

他麾下的主要将领,其子左梦庚、心腹爱将闫如雄,以及十几名中级军官分坐两侧,几案上摆满了大盘的烤全羊、手抓饭、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瓜果,以及从中原不远万里艰难运来的美酒,甚至还有几样罕见的时鲜菜蔬,在这西域边陲显得尤为奢侈。

“诸位,”左良玉显然酒已半酣,他举起手中那只镶着硕大绿松石的金杯,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前番我军浴血奋战,一举击退罗刹毛子,扬我大顺国威于绝域,拓土千里,全赖在座弟兄们用命,不畏生死。陛下已有嘉奖旨意下来,尔等的封赏,金银绸缎,官爵勋位,不日即到。来,满饮此杯,庆贺我等在这西域之地,立下的这不世之功业。干!”

“全赖父帅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左梦庚率先起身附和,他年近三十,面容与其父有几分相似,但眼神中更多了几分纨绔子弟的骄纵与精明。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潇洒。

“侯爷威武,大顺万胜!”闫如雄等人纷纷举杯,粗声附和,喧嚣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闫如雄身材魁梧,满面虬髯,是左良玉麾下头号猛将,此时更是放开怀抱,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厅内气氛更加热烈,也愈发显得肆无忌惮起来。舞姬们身着轻纱,随着欢快的胡乐翩翩起舞,腰肢扭动,环佩叮当,将领们的目光大多被吸引过去,不时爆发出粗野的叫好声。

左良玉抹了把沾满油渍的虬髯,身体微微前倾,挥退了正在倒酒的侍女,压低了声音。然而他中气十足,这压低的声音依旧足以让在座的心腹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兄弟们,咱们在这哈密卫,说是镇守边陲,为国屏藩,实则……呵呵,”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轻笑,环视一圈,见众人皆露心领神会的笑容,才继续道,“就是这西域的土皇帝。这里的天,咱们说了算!”

他满意地看到部下们眼中闪动的兴奋与贪婪,继续高谈阔论,带着几分酒后的狂妄:“京城那位李和尚,”他故意用了一个流传于旧明军中、略带贬义和戏谑的外号来指代李自成,语气中毫无敬意,“他坐在金銮殿上,操心的是他的江山社稷,对付的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文绉绉的读书人。咱们这里,天高皇帝远,万里黄沙,他管得着吗?他也懒得管。只要咱们每年按时送上些西域的奇珍异宝,战时报上几场胜仗,他就心满意足了!”

左梦庚笑着接口,语气轻佻:“父亲所言极是。这西域虽地广人稀,物产不及中原丰饶,但地处丝绸之路要冲,商路重开,往来利润何等丰厚;本地百姓、各部族,亦需我等‘保护’,方能安居乐业。只要咱们把边境守好了,不让罗刹人、准噶尔残部闹出大乱子,陛下那边,自然是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辛苦戍边,享受些,也是理所应当。”

“梦庚说得在理!”闫如雄粗声粗气地接口,喷着酒气,“咱们替他老李家打天下,守边疆,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兄弟?享受些怎么了?天经地义。要不是咱们在这里像钉子一样顶着,他那龙椅能坐得那么安稳?兄弟们,”他转向其他将领,“把心放回肚子里,放心大胆地……呃,是收取咱们该得的酬劳。这哈密卫,别的不说,钱财、美酒、女人,哪样缺了你们的?安心享福便是。京城那些御史言官,他们的笔杆子,还能穿过这万里沙漠,戳到咱们身上不成?”

左良玉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自己金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狡黠、狂妄与长期手握重兵形成的自负:“不错,文官们怕监察御史,怕锦衣卫,咱们丘八怕什么?军功,就是咱们最硬的护身符。只要咱们手中有兵,能打胜仗,朝廷就得倚重咱们。离了咱们,谁给他守这偌大的西域?那些穷酸御史,敢到我这哈密卫来指手画脚?借他们几个胆子。这哈密,是咱们左家军打下来的,也得靠咱们左家军来守!”

厅内顿时响起一阵更加热烈的附和声、谄媚之词和放肆的笑声。丝竹声再起,旋律变得更加靡丽,舞姬的舞姿也更加妖娆。将领们放浪形骸的笑闹声、猜拳行令声与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将这镇守府邸的夜晚,渲染得一片奢靡颓废。他们浑然不知,一道代表着帝国律法尊严与皇帝绝对权威的冰冷剑光——钦差御史朱雍梁的身影,已悄然离开北京城,正带着皇帝的密旨和尚方宝剑,朝着这片他们认为“法外之地”、“独立王国”的西域,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而来。

数日后,钦差御史朱雍梁一行轻车简从,已然离了陕西地界,进入甘肃河西走廊。他并未选择乘坐舒适的马车,而是骑着一匹健壮的青骢马,以便更快赶路和观察沿途风土人情。越往西行,景色越发苍凉。放眼望去,是无垠的戈壁,褐色的砂石地上,只有一簇簇顽强的骆驼刺和芨芨草点缀其间。远山如黛,天空高远,偶尔有苍鹰掠过,发出凄厉的鸣叫。

朱雍梁端坐马上,身姿挺拔,尽管连日赶路让他脸上带着倦色,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澈锐利,如同这戈壁夜空中的寒星。他偶尔会从怀中取出临行前调阅的、关于左良玉及其部将在哈密卫的卷宗副本,在休息时于心中反复揣摩。卷宗上记载的,多是左良玉历次战功,以及朝廷的封赏记录,对于其部下的具体行为,尤其是涉及民生吏治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或者尽是些“抚民有方”、“军纪严明”的套话。但这片空白,恰恰最是引人疑窦。

他深知此行干系重大,无异于刀尖起舞,深渊行走。左良玉并非寻常戍边将领,其部久经战阵,骁勇善战,在边疆经营数年,根基已深,党羽遍布。哈密卫可以说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调查稍有不慎,不仅自身性命难保,更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引发边军动荡,给虎视眈眈的沙俄或准噶尔残余势力以可乘之机。

然而,皇命在身,责任重于泰山。那日登闻鼓沉闷而执拗的响声,犹在耳畔回荡;那个叫王五的农夫,跪在殿前时那绝望而期盼、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眼神,更让他感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无法忘怀。

“前明宗室之后……”夜晚,在驿站的孤灯下,朱雍梁轻轻摩挲着腰间一枚贴身佩戴的、刻有古朴“岷”字的旧玉佩,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混合着苦涩与坚定的笑意。这个身份,在新朝是尴尬的,敏感的,如同烙印,让他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但也正是这个身份,促使他必须比旁人更加勤勉,更加廉洁,更加持正不阿,他别无他路可走,唯有凭借实绩与风骨立足。

如今,这身份反而成了他担当此任的一种特殊优势——他与当今军中各派系皆无瓜葛。他别无选择,唯有竭尽全力,查明真相,既不枉法徇情,亦不矫枉过正,方不负陛下信重,不负登闻鼓设立之初心,不负那万里之外含冤百姓的微弱希望。

随行的护卫队长,一名年轻却沉稳的大顺军官,递过一个水囊:“大人,喝口水吧。前面就是嘉峪关了,出关之后,环境更为艰苦。”

朱雍梁接过水囊,道了声谢,仰头喝了一口略带沙土味的清水。他望着西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而血红的落日,以及被映照得如同火烧般的云霞,目光坚定。

“明日出关。”他淡淡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

马车与马队辘辘前行,在西去的官道上扬起长长的尘土,如同一条灰色的游龙,坚定不移地驶向那未知的、充满挑战与危险的哈密卫。帝国的法律尊严与边将的日益骄横,皇权的触角与地方的割据倾向,即将在这片古老而苍凉的土地上,展开一场无声却可能激烈无比的碰撞。而这场碰撞的结果,将直接影响着这个新生王朝的边疆稳定,乃至其未来的命运走向。

CC读书推荐阅读:百亿豪门穿兽世,投喂对象抢疯了边疆小卒的逆天崛起以死谢罪?重生后全宗门跪求原谅晚来情谊深二次元之斩神调包后,狼山小公主大杀四方宠爱太多太难选离婚吧,别耽误我泡小鲜肉万界保管员:开局穿梭机被曝光修为尽废后,我被逼退出宗门处处找茬?侯府小姐我不当了婚礼当天,老公朋友圈官宣白月光了穿越古代,我被团宠了瘸腿大师姐带着宗门飞升了海贼:这个海军强到离谱黑神话西游:神佛!吃俺老孙一棍圣子大人没有心我到民国当间谍周易哲学渣了腹黑女后我的诸天无限流,从要你狗命开始气运被夺后,她虐哭宗门所有人医妃归来:重生嫡女杀疯了!断亲单开族谱,柔弱表小姐不好欺神医娘亲一出门,各地大佬追着宠斗罗:穿成唐三姐姐后我封神了长相思之寒柳依依九叔:简化金光咒,晒太阳就变强女神异闻录:书与命运的彼方废材巫女的鬼怪们港综:称霸香江从庙街开始娱乐:息影五年!我的女粉丝全是一线明星?港综:普通道士?随手就是五雷咒超兽武装:轮回者的系统无拘无束游走诸天快穿:病娇反派又被宿主撩迷糊了斗罗:趁雪帝落难,忽悠她做老婆被宗门诬陷后大师姐杀疯了武夫借剑无限之我的金主真难哄爱与租约快穿:满级大佬,在线追夫爱情公寓:我的幸福生活烧火丫鬟嫁东宫:太子,求你疼我薅光系统羊毛后,她飞升了古墓新娘,冥王宠得心慌慌你人皇幡都冒邪气了,还装赘婿?AI说:卷什么?躺平才可能躺赢特种姐妹穿七零,给列强亿点震撼
CC读书搜藏榜:这个宗门大有问题承光集亮剑:团长听我解释,我真是群演穿书:救赎疯批男主后,剧情崩了什么?我和二狗子杀遍了诸天hp:和德拉科相爱相杀的那些年快穿:宿主为远离小黑屋一路狂奔网游之幻兽使一吻定情,总裁的天价影后穿书后踢开男主,抱紧反派大腿重生复仇:我与夫人分天下红色王座圣骑士编年史1961刚刚入职的我获得了系统报告帝君,您的下属又想搞恋爱脑药神,从我不是药神开始蜜之仇九尾灾荒年:娘子有空间,婆家宠上天仙缘无双传晚来情谊深游云惊凤不求长生,只为称帝几度夕阳生HP:救世主今天又在消极怠工我隔着月亮,慢慢回头望火影:岩石巨人吊打高达兔兔生存记夜夜笙歌,公主殿下专宠暗卫白描情书邪修师妹拯救了全宗门赛博朋克:战争步行者插翅难逃,又被疯批世子逮回去了为君倾心绝世冥王妃网游——屠龙巫师八零大佬别虐了,夫人才是白月光美漫:从疯人院毕业后做蝙蝠侠凤朝华快穿之女配咸鱼人生皇女请回家偏执!疯批!真千金是朵黑莲花重生清冷貌美少年练习生后去选秀我在相声社团当团宠千户待嫁幸好正当时重生之千金小姐养成系你已进入选择模式刘一的仙途奇缘反派他每天都想欺师灭祖HP:掠夺者们有被迫害妄想症
CC读书最新小说:网游重生无双天下辅警黎明能当销冠的演员才是真巨星四合院:碾碎易中海,绞杀聋老太强汉之墨色如血幕后黑手从校园开始缅北:强迫臣服综武:收徒万倍返还,抄底小龙女穿越到清末民国求生的小孩贝利亚:我家有只会说话的杰顿九皇子被贬,开局召不良帅定天下我靠双眼!从寒门到权倾天下仙尊归来扭转乾坤永恒模组:我以灾厄铸神环大夏书圣大衍启元当秦始皇读完凡人修仙传后开始联盟骂我傻,骑士十冠你哭啥七世缘:清宫劫与时空归穿越奥特:反附了?可我想回家!血色炊烟:我的佣兵生涯!逆天悟性:我在修仙界证道长生红警系统在都市的称霸之路断亲后,我靠自己买房娶村花老婆大明神医:开局救活朱雄英市井蛊人重生后,我闯进校花卧室误会,我真的不是天师啊流水线厂花她撩人不自知末世降临:我是男主继妹文明微光:刘子洋的守夜之旅吞噬星空之元级智能差十岁的豪门姐弟恋咒术回战,混沌迷途带着手机重生1985今天真的不想加班爱如荆棘:重逢后他步步紧逼仙临仙途异源问道甄嬛传之安陵容苟到富贵闲人时清风伴月向星河穿越六零:我的口粮堆成山重生:开局就是母女花踏平五代,我建最强帝国修仙学院:弟子各有千秋为师要完甄嬛传之宜修重生出阁前混沌不朽剑尊噬浊:修仙废体逆天改命游戏入侵:开局双天赋她玩转副本九变道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