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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将那轮挣扎在地平线上的火球最后的光与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汝宁府这座中原重镇的每一个角落。督师府那高耸的飞檐斗拱,被染上了一层悲壮而凄艳的金红,仿佛镀了一层熔化的铜汁,流光溢彩,却又带着一种行将凝固的沉重。府门前那对历经风雨的石狮子,默然矗立,在斜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与肃立两旁的卫兵身影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幅凝固的浮雕。

这两排卫兵,乃是督师瞿式耜的亲兵,虽经连日备战与紧张等待,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白布满了血丝,但他们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铁盔下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那条从城外延伸而来的、尘土尚未完全落定的官道。他们紧握着手中的长枪或腰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目光中,有对浴血归来同袍的由衷敬意,有对那场远在数百里外惨烈厮杀的想象,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那是对战争无常的敬畏,也是对自身未来命运的隐忧。空气中弥漫着黄昏的宁静,但这宁静之下,是紧绷如弓弦的沉默。

马蹄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初时细碎,如同雨打芭蕉,渐渐变得清晰、沉稳,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的心坎上。官道的尽头,一队骑兵的身影在夕阳的逆光中缓缓显现,轮廓被勾勒得有些模糊,仿佛从血与火的炼狱中归来的幽灵。

为首者,正是平西侯吴三桂。他身披的那套曾经锃亮耀眼的山文铠,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剑划痕,箭矢撞击留下的凹坑,以及烟熏火燎的乌黑印记。猩红的战袍破损不堪,边缘卷曲,沾染着洗刷不净的暗褐色血污。昔日光华流转的护心镜,如今也变得黯淡无光,蒙着一层灰翳,恰如他此刻沉郁如铁的心情。他端坐在马背上,腰杆依旧挺直,但微微低垂的头颅和紧抿的嘴唇,透露出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哀伤。

跟在他身后的,是戚睿涵、董小倩,以及吴国贵、方光琛等一众关宁军将领。人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和苦战留下的风霜之色,甲胄残破,衣衫褴褛,有些人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渗出的血迹已然发黑。他们的队伍不再齐整,人数也明显稀落了许多,空出了许多战马,马背上驮着伤势过重无法骑乘的同伴。这支沉默行进的队伍,没有胜利凯旋的喧嚣,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只有一种历经血火淬炼、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的凛然之气,以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怆。他们的沉默,比任何震天的呐喊都更能撼动人心,仿佛一块巨石,压在每一个目睹此情此景的人胸口。

汝宁城内的百姓,早已闻讯,自发地聚集在从城门通往督师府的街道两旁。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挤得水泄不通。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欢呼,甚至很少有人交头接耳。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这支伤痕累累的军队,如同一条沉默的河流,缓缓从眼前流过。

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戚与感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看着士兵们身上那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看着他们脸上那混合着疲惫、麻木与一丝不屈的眼神,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布满沟壑的脸颊。他或许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征战岁月,或许是在哀悼那些素未谋面却为他而死的儿郎。

一个年轻的妇人,紧紧搂住怀中懵懂的孩子,用手轻轻遮住孩子的眼睛,似乎不忍让他看到这过于残酷的景象,但她自己的目光,却牢牢锁定在这些士兵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同情,更有一种深深的感激。她知道,正是眼前这些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军人,在数百里外的河南府,用血肉之躯,为他们,为汝宁、凤阳乃至更后方的万千百姓,挡住了建奴南下的铁蹄,换来了这片刻的、珍贵的安宁。这份安宁,是用河南府城墙下的累累白骨,用洛河水道的滚滚赤流换来的。

队伍行至督师府前,吴三桂率先翻身下马,动作依旧矫健,但落地时微不可查的一个趔趄,暴露了他体力的透支。亲兵想要上前搀扶,被他用眼神制止。他整理了一下残破的征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疲惫的面容显得更庄重一些,然后迈步向那洞开的督师府大门走去。戚睿涵、董小倩等人紧随其后,脚步沉重。

督师府正堂,灯火初上。堂内的气氛庄重而肃穆。巨大的“明”字旗幡垂于堂北,旗下,督师瞿式耜与参军张同敞早已在此等候。瞿式耜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绺长须,目光锐利如电,此刻却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捻动着。张同敞立于其侧,年纪稍轻,神色同样凝重,眼神中除了敬意,更有一丝审慎的观察。

当吴三桂一行人带着一身征尘与血腥气踏入堂内时,瞿式耜立刻快步迎上,未等吴三桂抱拳行礼,便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臂。入手处,是冰冷坚硬的臂甲,以及甲胄下似乎仍在微微颤抖的肌肉。

“平西侯,诸位将军,辛苦了。”瞿式耜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河南府八日苦守,力挫豪格、尼堪十二万大军之锋芒,保我汝宁、凤阳防线无恙,使建奴不得长驱直入,此乃擎天保驾之功。功在社稷,泽被苍生。陛下闻之,亦必深感欣慰,朝廷亦必不吝封赏!”

吴三桂就着瞿式耜的手势直起身,抱拳回礼,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过度疲惫后的平静:“瞿督师、张参军谬赞了。三桂与关宁将士,奉命守土,御侮保民,乃是分所应当。只是……”他顿了顿,眼帘微垂,声音更沉了几分,“终究是未能保全河南府,城破之后,只得奋力突围,弃城而走,有负朝廷重托,有负圣上期望。”

“侯爷此言差矣。”不等瞿式耜接话,一旁的张同敞已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守城八日,内无充足粮草,外无及时援兵,面对数倍强敌、犀利火器,犹自巷战不休,毙伤鞑虏逾万,使其精锐折损,锐气尽丧,此乃毋庸置疑之大捷。何来‘弃城’之说?若非侯爷与关宁铁骑在河南府死战不退,牢牢吸引住建奴主力,使其无暇他顾,我汝宁、凤阳防线岂能得以从容布置,最终击退多铎、鳌拜之偏师?战略目的已然达成,河南府一城一地之得失,实不足挂齿。朝廷已有明鉴,侯爷与全体关宁军将士,乃此战之首功!”

瞿式耜重重拍了拍吴三桂的臂甲,发出“砰砰”的沉闷声响,仿佛在确认这副铁甲下的身躯所承载的重量。“平西侯,同敞所言极是,不必过谦,更不必自责。本督已连夜上表朝廷,详述战功,为尔等请功。”他的目光扫过吴三桂身后那些伤痕累累、血污满身的将领,以及在堂外庭院中静静肃立、如同铜浇铁铸般的士兵们,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清晰地传遍整个院落,“为彰此殊勋,壮我军威,本督宣布,凡参与河南府守城之战之关宁军将士,无论官兵,每人赏黄金百两,即刻发放。所有战殁者,抚恤加倍,其家眷由朝廷一体供养,免其赋税徭役。”

黄金百两,这无疑是一笔足以让寻常人家一夜暴富的重赏。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堂内堂外的关宁军将士们,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们大多数人只是默默地站着,眼神空洞,或低垂着头,或望向远方,目光中更多的是对逝去同袍的无尽哀思,是对那八日地狱般经历的痛苦回忆。

那些永远倒在河南府城墙上下、洛河岸边、狭窄巷陌之间的兄弟,那些在毒烟中痛苦窒息、在震天雷下粉身碎骨、在骑兵冲阵时被践踏成泥的同泽,他们的血,他们的命,又岂是这黄白之物所能衡量、所能补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悲伤,黄金的许诺,反而更衬得这份悲伤沉重无比。

吴三桂深深一揖,甲叶随之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三桂……代全体关宁将士,谢督师厚赏,谢朝廷恩典。”他直起身,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显露出内心的波澜。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头,目光直视瞿式耜,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督师,不知……对于那畏敌如虎、贻误军机的马吉翔,朝廷……最终如何处置?”

提到“马吉翔”这个名字,堂内的气氛瞬间为之一凝,仿佛有一股寒流掠过。戚睿涵和董小倩下意识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压抑不住的愤懑与寒意。站在吴三桂侧后方的吴国贵等一众悍将,更是猛地握紧了拳头,额角青筋隐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空气中似乎能听到他们因极度愤怒而粗重起来的呼吸声。

瞿式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冷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怒其不争:“马吉翔此人,贪生怕死,庸懦无能。屡次贻误战机,更纵容其部下潘化云,不战而逃,弃守伊川要地,致使你部侧翼洞开,后勤断绝,险些酿成全军覆没之惨祸。其行可鄙,其心可诛。按大明军律,纵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与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然……念在其乃桂王亲眷,与皇室牵连甚深,陛下与桂王府的马太妃……亦有回护之意。经朝中诸公反复商议,权衡……最终裁定……杖八十,革去所有官职爵位,于府中软禁思过,非诏不得出。”

“什么?杖八十?软禁思过?”

吴国贵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青砖似乎都为之震动。他双目赤红,死死盯着瞿式耜,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的咆哮:“督师,就只是杖八十,软禁?他马吉翔贪生怕死,一纸空文假意支援,实则坐视我等于河南府孤军苦战,陷入绝境。那潘化云更是不战而逃,弃守伊川,如同在我等背后插了致命一刀。若非他们掣肘、背叛,我关宁军何至于在河南府陷入重围,何至于粮尽援绝,何至于……何至于折损两万三千余弟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悲怆,回荡在空旷的大堂,撞击着每一个人的耳膜:“那是两万三千多条活生生的人命啊,督师,都是我关宁军百战余生、从辽东一路杀出来的好儿郎,是能抱着火药包冲进敌阵的好汉,是能饿着肚子死守城墙三天的硬骨头。他们……他们不是堂堂正正死在建奴的火铳毒气之下,更多的是被这些所谓的‘友军’、这些躲在后方贪墨军饷的蠹虫,活活坑死的,是被自己人的冷箭射穿脊梁的!”

吴国贵猛地扯开自己残破的衣甲,露出胸前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声音哽咽,几乎字字带血:“您看看,我们在前方流血拼命,他们在后方高枕无忧,最后罪魁祸首仅仅杖八十,软禁了事?这……这天下还有公道吗?这如何能告慰逝者在天之灵?如何能让活着的弟兄们心服?如何能让将士们再为这样的朝廷效死力?”

吴国贵的话,如同一声惊雷,又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堂内一片死寂,连庭院外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瞿式耜和张同敞面露尴尬与不忍,嘴唇翕动,却一时无言。他们何尝不知这处罚太轻,何尝不愤恨马吉翔之流祸国殃民?然朝廷党争倾轧,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后宫干政,勋贵掣肘,很多时候,军功与罪责,并非简单的黑白对错,而是权力平衡下的无奈妥协。这其中的苦楚与憋屈,他们身处高位,体会得更深。

戚睿涵站在人群中,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看着吴国贵因激动而扭曲的面庞,看着周围将领们那压抑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再想到河南府那七日七夜地狱般的景象——毒烟弥漫时,将士们撕心裂肺的咳嗽,痛苦蜷缩直至僵硬的躯体;震天雷爆炸时,瞬间被撕裂、血肉横飞的惨状;杨铭为了摧毁火风筝基地,毅然决然冲向敌阵,最后被炸得支离破碎、仅能找到几片残破盔甲的遗体……

一幕幕,一桩桩,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一股冰冷的、带着绝望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中这种令人无比沮丧和愤怒的倾轧、不公与腐败,并不会因为他这个穿越者的到来,而有丝毫的改变。他暗自握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让他勉强保持住表面的平静。

吴三桂抬起手,动作有些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轻轻按在了吴国贵剧烈起伏的肩膀上。“国贵,”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隐藏在了最深处,“够了。”

他目光扫过吴国贵,又缓缓扫过身后一众义愤填膺的部将,那目光中带着疲惫,带着警告,更带着一种深沉的、感同身受的痛苦。“朝廷……既有决断,非我等臣子可以妄议。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督师、参军为此事,想必已尽力周旋。我等……领受便是。”他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缓慢、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转向面色复杂、带着愧色的瞿式耜和张同敞,再次抱拳,深深一揖,腰弯得比刚才谢赏时更深:“督师,参军,部下激愤,言语无状,冲撞之处,吴三桂代为赔罪,还望二位海涵。”

瞿式耜长长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无力感与愧疚:“平西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本督……惭愧,此事,确是我等未能据理力争,委屈了关宁军的将士们,委屈了那些战死的英魂。”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坚定,试图挽回一些什么,“然,经此一役,朝廷诸公,乃至陛下,亦深知关宁军乃国之柱石,不可或缺,忠勇无双。日后战事,本督必当竭力协调各方,确保粮饷军械,杜绝此类亲贵误国、友军不援之事再次发生!”

吴三桂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近乎苦涩的笑容,没有再说什么。有些伤口,不是几句安抚和承诺就能愈合的;有些愤怒与失望,只能深深埋藏在心底,用沉默来对抗,用时间来发酵。这其中的隔阂与裂痕,已然种下。

封赏仪式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吴三桂婉拒了瞿式耜设宴款待的提议,以将士疲惫、需尽快安置伤兵为由,率领部下默默退出了督师府。金色的夕阳余晖落在他们身上,却仿佛带着千斤重担,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河南府。

昔日的中原繁华重镇,号称“十省通衢”之地,如今已彻底沦为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焦土。

高大的城墙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多处坍塌,断口处砖石嶙峋,焦黑的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遍布墙头墙体,那是清军火风筝和轰天雷日夜不息轰击留下的烙印。城门楼早已化为一片瓦砾,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向天空,如同死不瞑目的尸骸。城头上,原本飘扬的“明”字大旗和“吴”字将旗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清军的蓝色龙旗和一些满洲镶红旗、正蓝旗的旗帜,在带着焦糊味和淡淡血腥气的风中,有气无力地飘动着。

城内更是满目疮痍。曾经商铺林立、人流如织的街道,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烧得只剩下框架的屋舍,以及散落各处的碎砖破瓦、残破兵器。断墙之下,偶尔可见一滩滩未能彻底清理的暗红色血迹,吸引着嗡嗡作响的蝇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而刺鼻的气味——硝烟的硫磺味、木材燃烧后的焦糊味、尸体腐烂的恶臭,以及一种若有若无、仿佛渗入砖石骨髓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一队队穿着蓝色或红色棉甲的清兵,手持长枪或新式的火铳,在街道上巡逻,靴子踏过碎砖乱石,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他们的眼神警惕而麻木,扫视着这片他们付出巨大代价才夺取的废墟。偶尔有零星的幸存百姓,如同惊弓之鸟,从残破的门缝后或瓦砾堆中投来恐惧而仇恨的目光,旋即又迅速隐没。

原河南府衙,如今成了清军主帅、肃亲王豪格的临时行辕。大堂内,虽然清理过,但依旧残留着战斗的痕迹,墙壁上有刀劈斧凿的印记,地砖缝隙里透着暗红色。

豪格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明朝知府的主位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精美的和田玉杯,玉质温润,雕工精巧,但他脸上却毫无欣赏把玩之意,反而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尼堪坐在下首,看着豪格那山雨欲来的表情,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只是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王爷,”良久,尼堪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河南府已下,我军兵锋直指中原腹地,打开了南下的门户,为何您还闷闷不乐?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场胜利。”在他看来,虽然过程极其艰难,损失远超预期,但终究是拿下了这座战略意义重大的城池,完成了预定的作战目标,无论如何,也应当在给北京的战报上书写一场“大捷”。

“胜利?”豪格嗤笑一声,声音沙哑而充满嘲讽,他将手中的玉杯重重顿在身旁的楠木茶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杯中的茶水溅出少许。“尼堪,你觉得,我们眼下坐在这片废墟里,真的配称之为‘胜利’吗?”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大堂内投下沉重的阴影。他几步走到堂中,指着外面残破的城池景象,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与一种近乎羞辱的愤懑:“吴三桂,他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三万两千关宁军,还是从山海关一路败退下来的疲兵。他们装备的是什么?是老掉牙的鸟铳,是数量有限、准头堪忧的老式火炮,是刀枪弓弩这些我们祖宗玩剩下的东西!而我们呢?”

豪格猛地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死死盯住尼堪,一字一句地低吼道:“我们是十二万大军,是八旗精锐,有皇上和摄政王不惜血本调拨的最新式火器——射程更远、精度更高的改良火铳,能连续发射、如疾风骤雨般的五十连铳,一炸一片、地动山摇的震天雷。还有张侍郎……那个张晓宇研制出来的,让人咳血不止的毒气弹,能飞天纵火的火风筝。甚至……甚至还有更阴损的瘟疫武器作为后手!”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形:“他们内部呢?那个蠢猪一样的马吉翔,不停地在后面拖他后腿,见死不救,最后还弃守了伊川,等于自己砍掉了自己一条胳膊。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几乎占尽了优势!”

他伸出两根手指,几乎要戳到尼堪的鼻子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后怕:“可就是这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吴三桂,就在这座河南府城里,硬生生扛住了我们十二万大军的轮番猛攻,扛了整整八天,八天啊!尼堪!”

豪格的声音越来越高,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你告诉本王,这八天,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两万,是整整两万八旗子弟的伤亡,这还只是初步统计,其中大半是我满洲巴牙喇、葛布什贤超哈这样的精锐,这还不算那些汉军旗、蒙古附庸兵的损失!他们死了多少人?就算他们死光了,也不过三万多人。我们用两万八旗精锐,换他三万多关宁军?这他妈的是胜利吗?这简直是赔本的买卖,是奇耻大辱!”

尼堪被豪格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这些冰冷的数字,他作为副帅何尝不知?只是先前被破城的兴奋暂时掩盖,不愿去细想,不愿去面对。如今被豪格用如此暴怒的方式赤裸裸地揭开,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场所谓的“胜利”,背后是何等的惨重与……令人心悸的失败感。

“本王……本王当初在皇上和摄政王面前,是如何夸下的海口?”豪格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他走回座位,颓然坐下,一只大手覆盖住额头,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有紧抿的嘴唇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波动,“我说,吴三桂已是惊弓之鸟,疲敝之师,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凭我大军雷霆万钧之势,两天,最多两天,必下河南府,擒拿吴三桂,献俘阙下。结果呢?”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声音嘶哑:“八天,用了八天,耗尽了箭矢火药,填进去无数八旗好儿郎的性命,才勉强打下来一座被打得稀巴烂的空城。吴三桂还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带着主力跑了。这算什么胜利?这分明是吴三桂和那支该死的关宁军,用他们的命,用这座破城,给我们不可一世的八旗劲旅,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豪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堂壁,看到了那八日血火交织的场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们是在用血告诉我们,即便他们的武器落后于我们,即便他们内部倾轧、腐败不堪,但这些汉人……这些我们一直视为懦弱羔羊的汉人,他们的脊梁,还没那么容易被打断;他们当中,还有肯死战到底的硬骨头!这……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我们以前对付的那些明军,一触即溃,望风而逃,让我们产生了错觉。但关宁军……他们不一样。”

尼堪沉默良久,才艰涩地开口道:“王爷,您所言……甚是。此战,我军确实胜之不武,损失惨重。不过,吴三桂部经此一战,亦是元气大伤,十不存四五,精锐尽丧,短期内难复旧观。我军虽折损颇重,但根基未动,实力犹存。而且,我们的火器之利,日新月异,那张晓宇……”

“张晓宇……”豪格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难明,既有倚重,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此人之才,心思之巧,确非常人所能及,堪称鬼神莫测,是我大清之福,亦是……一柄双刃剑。其所制火器,威力惊人,匪夷所思。若非如此,只怕我们想要打下这河南府,付出的代价还要更大,时间还要更久。”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冰冷的寒意,仿佛腊月的寒风:“但是,尼堪,你要记住,也要告诉下面的将领们。火器再利,威力再大,终是死物。是刀,是剑,要看握在谁的手里,要看为何而战。驾驭这死物的,是人心,是士气,是将领的谋略,是士兵的敢死之心。吴三桂麾下,能有那个身份不明、却每每能在关键时刻提出奇谋、甚至能识破我们火器弱点的戚睿涵;能有杨铭那般,明知是死,也甘愿赴汤蹈火、以身为饵的忠勇之将;能有那数万宁愿饿着肚子、抱着炸药包与我们的楯车同归于尽,也绝不后退一步的士兵……这才是他们最难对付的地方,这才是关宁军的魂魄所在!”

堂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已彻底敛去,墨蓝色的天幕上开始点缀起稀疏的星子。夜色如浓稠的墨汁,迅速浸染开来,将河南府的残破与伤痕,将那些未能清理的尸骸与血迹,将所有的惨烈与悲壮,都掩盖在无边的黑暗之下。只有巡夜士兵手中火把跳动的、昏黄不定的光芒,如同鬼火般,偶尔照亮那些焦黑的城墙垛口,那些沉默而狰狞的断壁残垣,映出一片劫后的、令人绝望的狼藉与苍凉。

豪格望着门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心中那股因占领河南府而带来的挫败感与空虚感,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愈发沉重,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他隐隐感觉到,拿下这座残破的城池,或许并非一场南征的结束,甚至不是一个阶段的胜利,而是另一场更加艰难、更加漫长、更加考验意志与国力的较量的开始。

关宁军的铁甲虽暂时退去,但那上面沾染的八旗子弟的鲜血,那在绝境中迸发出来的不屈意志,以及那个叫戚睿涵的年轻人带来的变数,都如同冰冷的骨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头,让他感到一阵阵寒意。这铁甲,远未冷却;这征途,才刚刚开始。

而在返回西京休整的漫漫长路上,吴三桂同样在沉默中骑行。夜风凛冽,吹动他残破的征袍,带来刺骨的寒意。身后的将士们,怀揣着那分量不轻、足以让家人过上几年好日子的黄金,心中却如同压着冰冷的巨石,感受不到丝毫暖意。丰厚的赏赐,抚不平失去手足同袍的刻骨伤痛;朝廷的恩典,浇不灭对马吉翔之流仅受薄惩的熊熊愤懑。

戚睿涵策马跟在吴三桂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历史名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与压抑。他看着吴三桂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孤寂的背影,看着远处早已沉入地平线之下、仿佛从未存在过的落日方向,心中思绪万千,如同奔腾的江河。他知道,河南府那场历时八日的血战,暂时画上了一个惨烈的句号。但与大清的你死我亡的战争,远未结束,甚至可能更加残酷。而南明内部的重重隐患——党争、腐败、勋贵掣肘、将帅不和——这些看不见的敌人,或许比战场上张晓宇打造的那些明枪暗箭、毒火诡雷,更加致命,更能从内部瓦解一切的抵抗力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记录着各种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摘要的笔记本,以及那个依靠陈圆圆巧手提供的银丝和李大坤想办法弄来的简易手摇转子才得以偶尔充上一点点电、大部分时间如同砖头般的智能手机。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或许,是时候了,是时候和李大坤更紧密地联手,利用一切可能的资源,将笔记本上和脑海中那些零散的、超越时代的知识,不仅仅是作为奇谋妙计,而是要系统性地、尽可能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可以对抗张晓宇那日益危险和诡异的黑科技的力量了。无论是为了在这片黑暗的历史长夜中,为身边这些值得敬佩和守护的人,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为了那渺茫的、改变华夏命运的一线生机,他都必须要行动起来了。

铁甲未冷,热血未凝,但前方的征程,注定漫长而崎岖,遍布荆棘与更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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