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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生存的算术
夜,是锈铁镇唯一能暂时掩盖其满身脓疮的时刻。但在这间狭小冰冷的棚屋里,夜晚带来的并非宁静,而是更为清晰的、内部腐蚀的声音。
沧溟坐在角落,身前的地面上铺着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他肩上的那个破旧麻袋此刻袋口敞开,不再吞噬,而是被倾倒。一小堆闪烁着不稳定赤红色微光的细腻粉末堆积在破布上,如同尚未完全冷却的熔岩碎屑,又像是凝固的血液被研磨成了尘埃。
这是他之前在“暗渠”精心策划那场火并后,麻袋无声吞噬、并似乎经过某种初步“提纯”的“愤怒尘”。
他的手指在这些赤红色的光粉中缓缓拨动,并非触摸,而是在感知其中蕴含的能量强度、纯净度以及残留的意志碎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暴戾的气息,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细小刀刃在切割着寂静。
“品质尚可,”他沙哑地低语,像是在进行一项冰冷的评估,“杂质比预想的少……能换到不少冷静尘,或许……还能换来几克希望尘。”
这就是他的生存算术。一种建立在他人痛苦、冲突乃至死亡之上的黑暗运算。利用信息的不对称,点燃仇恨的引信,制造混乱的漩涡,然后,在那漩涡的中心,冷静地收割特定的情绪产物——此刻是“愤怒”。
为了小禧。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公理,支撑着他所有的计算。神的尊严?那早已是锈蚀在遥远过去、如同废弃神像般可被随意丢弃的装饰品。世俗的道德?在锈水街,那玩意儿比一张用来包裹腐烂食物的油纸还要廉价。生存的压力,是这里唯一通行的准则,是驱动一切齿轮转动的、冰冷无情的原动力。
他将这些“愤怒尘”小心地重新收集起来,装入几个更小的、密封性更好的粗糙容器中。这些,将是他明日前往“暗渠”或其他更隐蔽渠道进行交易的筹码。每一次交易,都是一次与深渊的对视,一次在悬崖边缘的行走。但他别无选择。
回到家——如果这个冰冷的囚笼还能称之为家——那股微弱却异常滚烫的气息再次将他包裹。但今晚,与这气息一同涌来的,还有那断断续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旋律。
神代葬歌。
小禧依旧蜷缩在草席上,高烧未退,但唇间溢出的古老音节,却异常空灵、完整。那旋律不再仅仅是哀伤,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净化之力。它如同无形的清泉,流淌过沧溟因收割和吞噬“愤怒尘”而略显躁动、沾染了暴戾残留的心绪。那些源自他人的狂怒碎片,在这古老葬歌的洗涤下,竟如同被阳光照射的薄雾,缓缓消散、平复。
他沉默地走到女儿身边,取出今日用部分“愤怒尘”换来的、用最小号琉璃瓶装着的、仅有薄薄一层底部的“希望尘”。瓶身散发着温暖、柔和的乳白色微光,与周遭的破败和阴暗格格不入。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小禧滚烫的头,将瓶口凑近她干裂的嘴唇,将那点珍贵的、散发着微弱希望辉光的粉末倒入她口中。
希望尘的力量化开,如同最温柔的烛火,暂时驱散了盘踞在小禧体内的一部分阴寒与诡异能量。她急促的呼吸肉眼可见地平稳了些许,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仿佛在无尽的噩梦深处,终于抓住了一根漂浮的稻草。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平静中,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细微得如同蛛丝:
“爸爸……歌……白色的叔叔……也在唱……”
白色的……叔叔?
沧溟正准备收起琉璃瓶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悬念8:小禧看到的“白色叔叔”是凶手残留的影像还是神性投影?)
一股比金属糖果带来的寒意更甚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白色的叔叔?
是谁?是那制造干尸、抽取神血、留下金属糖果的凶手,在作案现场残留的、某种能量构成的影像,被小禧异常敏锐的、被病痛扭曲的感知所捕捉?还是……某种更具神性特质的存在,其投影映射在了小禧濒临崩溃的意识中?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小禧与这桩诡异事件之间的联系,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危险。她不仅仅是被波及,她似乎……被卷入了核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块靠在墙边的简陋画板。上面,用廉价情尘涂抹的图案依旧刺眼——废弃糖果工厂的巨大烟囱,旁边是那几个笑容扭曲、跳跃欢笑的诡异小人。
糖果工厂。欢笑的死者。虚假欢愉尘。
线索如同散落的锈蚀齿轮,在此刻被“白色的叔叔”这个关键词强行啮合。
凶手,在以“虚假欢愉尘”为诱饵,猎食那些被激发出的、空洞而强烈的“欢愉”情绪。金属糖果,是更具体的标记,是仪式的一部分,是……战书。
而那“白色的叔叔”,无论是什么,都与这一切脱不开干系。
幕后之人,不仅仅是在猎食。
他是在布置一个舞台,一个以整个锈铁镇底层为背景,以瘾君子的生命和情绪为道具的,血腥而诡异的舞台。而他,沧溟,这个曾经的“万物终焉执掌者”,因为小禧的异常,被迫从观众席走上了舞台中央。
对方,在逼他现身。
用他女儿的性命,用他过往的秘密,用这弥漫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的、带着神血腐臭的阴谋。
沧溟缓缓坐回草席边,盲杖横在膝上。蒙着黑布的脸庞朝向虚空,仿佛在凝视着那个看不见的、被称为“白色叔叔”的对手。
生存的算术,突然变得无比复杂。他不仅要计算如何换取下一剂救命的希望尘,还要计算如何在这场已然针对他布下的杀局中,保住小禧,并找出那个藏身于迷雾之后的……
“白色的叔叔”。
夜晚深沉,棚屋里,只有小禧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的呼吸,以及那依旧在断续哼唱的、空灵而哀伤的神代葬歌。这葬歌,此刻听来,竟不知是在为谁而唱。是为那些死去的瘾君子?为即将陨落的神只?还是……为他们自己?
第七章:生存的算术(沧溟)
夜晚的锈铁镇,比白昼更显真实。白日里那些麻木的面具被摘下,露出底下更为赤裸的欲望、痛苦与挣扎。铁锈色的天空被浓稠的黑暗取代,只有零星几处劣质尘晶广告牌发出的、病态的光晕,勉强切割着这片无边的晦暗。
我回到了那间位于废弃管道深处的、更为隐蔽的栖身之所。这里比之前的铁皮棚屋更不堪,但更安全,更不易被“暗渠”里的眼线,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找到。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不知是惨叫还是醉呓的声音。我将肩上那沉甸甸的麻袋放下。袋口松开,里面并非食物或燃料,而是……一团氤氲的、散发着灼热与暴戾气息的暗红色光晕。那是经过麻袋初步提纯、压缩后的“愤怒尘”,品质比直接从空气中汲取时要高得多。
我盘膝坐下,伸出手,探入那团暗红的光晕中。感知如同精密的秤,细细衡量着这些“收获”的重量与纯度。
“足够换取三十克标准冷静尘……或者,五克劣质希望尘。”我在心中默算,声音干涩地在空荡的管道内回响。
这就是我的“暗黑操作”。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利用帮派间的贪婪与猜忌,精准地制造冲突与死亡,然后,如同秃鹫般,在血腥的战场上收割我所需要的特定情绪——愤怒,这种在冲突中最容易大量产生,也相对容易通过麻袋转化的“尘”。
为了小禧,为了那一点点延续她生命的希望,所谓神的尊严,所谓道德的底线,早已是遥远得可笑的、可以被随意抛弃的奢侈品。生存的压力,是这片废土上唯一的、冰冷的准则。我是沧溟,一个挣扎求存的父亲,仅此而已。至于曾经执掌过什么,与此刻的算术无关。
清点完毕,我将麻袋重新扎紧,那暗红的光晕被收敛。内心因长时间接触和引导“愤怒”而残留的些许躁动,像余烬般在血脉底层隐隐燃烧。
我站起身,走向管道更深处,那里用废弃的隔热材料勉强围出了一个小空间,小禧就睡在里面。
然而,还未走近,那熟悉的、古老而空灵的旋律,便再次传来。
这一次,小禧哼唱的神代葬歌,比昨夜更加清晰!每一个拗涩的音节都如同被清水洗涤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而哀戚的力量,在狭窄的管道内缓缓流淌。
这歌声……
我停下脚步,凝神倾听。
奇迹般地,我体内那因收割愤怒而残留的躁动与暴戾余烬,在这葬歌的旋律中,竟如同被温柔的月光抚慰,缓缓地平复、消散了。一股清凉的、带着净化和安魂意味的力量,随着歌声渗入我的灵识,涤荡着那些不属于我的负面情绪。
(这葬歌……竟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净化之力?它究竟是在为谁安魂?为何又能抚平我因掠夺而沾染的污秽?)
我走到小禧身边。她依旧昏睡着,小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但哼唱的葬歌却稳定而清晰。我取出用部分“愤怒尘”刚刚换来的一小点、散发着微弱乳白色光晕的“希望尘”,小心翼翼地喂入她的口中。
希望尘的辉光在她喉间闪烁,缓缓扩散开来,与她体内紊乱的灵素中和。小禧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稍稍舒展。
然而,就在希望尘起效,她似乎陷入更深层睡眠的前一刻,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细若游丝,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我的耳边:
“爸爸……歌……白色的叔叔……也在唱……”
白色的……叔叔?
我的身体骤然僵硬,如同被冰封。
(白色的叔叔?是谁?是小禧高烧中的幻觉?是她在哼唱葬歌时,无意间“看”到的、与葬歌共鸣的某个存在影像?还是……那制造情绪干尸的凶手,在掠夺情绪时,其“神性”或者说“本质”的投影,被她异常敏感的灵魂捕捉到了?!如果真是后者,那“白色”代表着什么?纯净?虚无?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与神血相关的特质?)
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猛地转头,再次“看”向靠在墙边的那块小画板。上面,用廉价情尘涂抹的歪扭图案,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冒着不祥黑烟的糖果工厂烟囱,旁边是姿态扭曲、仿佛在极致欢愉中凝固的跳跃小人。
糖果工厂……欢笑的(或者说,死于虚假欢愉的)死者……指向性明确的虚假欢愉尘……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被小禧这句无意识的呢喃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清晰而可怕的结论。
凶手,那个散发着神血腐臭的存在,正在有目的地猎食那些沉溺于“虚假欢愉尘”的瘾君子。金属糖果是诱饵,上面镌刻着我的封印符,是挑衅,也是明确的战书。
而小禧看到的“白色叔叔”,很可能就是凶手的某种形态!他在“唱”?唱的是什么?难道也是……葬歌?
幕后之人,不仅仅是在制造情绪干尸。
他是在用这种残酷的方式,逼迫我现身。他在告诉我,他知晓我的过去,知晓我的弱点(小禧),甚至可能……知晓我自我封印的秘密!
他就在那里,在欢愉尘弥漫的阴影里,在那些消失的瘾君子最终变成干尸的地方,唱着或许与小禧共鸣的葬歌,等待着我的到来。
我站在原地,握紧了双拳。指尖那枚金属糖果的冰冷触感,隔着衣物,依旧清晰可辨。
生存的算术,突然变得无比复杂。
我不再只是需要尘来维持小禧的生命。
我还需要面对一个来自过去或者说,与我的过去紧密相关的、充满恶意的对手。
他掠走的不仅仅是情绪。
他还在试图,掠走我在这冰冷世间,最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