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凡人的武器
医疗中心矗立在新区边缘,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白色堡垒。它与墨焰的工地隔着一片尚未开发的荒地,夜晚望去,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冷白色的光,缺乏人居的暖意。那里没有寻常医院的喧嚣与焦虑,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精密仪器般的寂静。运送“植物人”观察者的黑色车辆,如同归巢的工蚁,悄无声息地驶入其地下入口,再无声息。
我们三人,像三个不合时宜的幽灵,潜伏在荒地边缘的阴影里,与那座堡垒对峙。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野草和远处飘来的、水泥未干的气味。地底那有节奏的震动,在这里变得异常清晰,仿佛我们正站在那个巨大“心脏”的正上方。
没有冗长的讨论,没有热血沸腾的宣誓。真相的碎片太过沉重,以至于语言显得苍白。我们之间流淌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基于本能和困境的默契。我们是三个残缺的回响者,试图用各自微弱的力量,去窥探一个旨在湮灭我们的系统。
行动,是唯一的语言。
夜璃(我)微微侧头,耳廓捕捉着风声中最细微的异响。我抬起手,指尖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颤动,像昆虫的触角。这不是预知,而是将触觉延伸到极限,感受着空气中气流的微妙变化,感受着从医疗中心方向传来的、几乎不可闻的低频嗡鸣。那里有大型设备在运行,功率稳定得非比寻常。我指向医疗中心西侧的一个角落,那里气流的阻力似乎有细微不同,像是一个隐藏的通风口或能源管道接口。“那里,”我的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风声,“有流动。不自然。”
墨焰蹲下身,粗糙的手掌直接按在裸露的土地上。他闭上眼,不是看,而是用他那种对结构近乎偏执的本能去“阅读”大地。他能感觉到地下管道网络的隐约走向,能“听”到水泥地基深处的应力分布。他顺着我指引的方向,手指在泥土上无意识地划动,很快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地下结构轮廓——主建筑下方有巨大的空洞,延伸出数条管道,其中一条正通往西侧那个点。“管道。可能是循环系统,或者……数据传输。”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个方位,然后在面前的土地上,用石子快速画出一个简略的突击路线图,避开可能的监控区域和地面照明。他的动作精准、迅速,带着建筑工人特有的、对空间和结构的直觉。
阿痒紧抱着她的吉他,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没有看我们画的图,而是微微仰着头,闭上眼睛,像是在倾听一首无声的交响乐。她的手指轻轻虚按在琴弦上,却没有拨动。她在感应。感应那地底传来的、冰冷的“校准”脉冲,也感应着空气中可能存在的、更细微的声波信号——监控设备的扫描频段,通讯信号的载体波。突然,她纤细的眉头蹙紧,手指指向路线图上的一个点,又快速横向移动,做出一个“避开”的手势。那里,有她感应到的、密集的、主动式声波监控网络,像一张无形的蜘蛛网。她接着又指向另一个看似空旷的区域,点了点头,表示那里相对“安静”,只有被动的热能感应。
我们像三个分工明确的窃贼,又像三个在雷区边缘跳舞的盲人。我负责感知能量的流动和生命的痕迹(尽管那堡垒里大部分“生命”已陷入沉寂),墨焰负责解读物理结构的秘密和规划路径,阿痒则负责侦测和规避那些无形的、声波与电波构成的陷阱。
对话占比极少,且破碎不堪。
“能过去?”墨焰用气声问,目光扫过阿痒指示的那片“安静”区。
阿痒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迅速摇头,手指在琴弦上极轻地一拂,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泛音。那意思是:可以,但有风险,需要我的声音做短暂干扰。
“多久?”我问道,指尖感受着远处医疗中心那稳定嗡鸣中,可能存在的、周期性的微弱衰减。
阿痒伸出三根手指,然后握成拳。三秒。最多。
“够了。”墨焰深吸一口气,像一头准备扑击的猎豹,肌肉绷紧。他看了我一眼。
我点了点头。信任,在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的保证。我们是彼此在黑暗中的拐杖,是面对冰冷巨物时,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
行动。
墨焰率先匍匐而出,利用荒草和土堆的阴影,向着目标点快速移动。他的动作出乎意料的敏捷,像一只熟悉地形的野猫,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最稳固、最无声的点上。
我和阿痒紧随其后。我依靠盲杖和远超常人的平衡感,尽量跟上。阿痒则显得更为艰难,但她咬紧牙关,抱着她那比生命还重要的吉他,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接近那片“安静”区时,阿痒突然停下,向我们做了一个“蹲下”的手势。她深吸一口气,将嘴唇贴近吉他的音孔,发出了一段极其短暂、频率极高的哼鸣。那声音几乎超出了人耳的听觉范围,像蝙蝠的定位声波。但我们能感觉到,前方的空气似乎产生了一阵细微的扰动。
就是现在!
墨焰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过那片区域。我和阿痒也立刻跟上。
我们成功突破了第一道无形的防线,抵达了医疗中心西侧外墙的阴影下。冰冷的墙体散发着新刷涂料的味道。那个被墨焰推断出的管道接口,就在我们头顶约三米处,是一个带有格栅的通风口。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挑战。
墨焰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掏出简易的攀爬工具——这对他来说如同本能。他像壁虎一样开始向上攀爬,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我和阿痒在下方警戒。
就在这时,我指尖那预知的锐痛,再次毫无征兆地袭来!这一次,画面不再是某个人的未来,而是一片炫目的、旋转的红色光芒!警报!
“快!”我压低声音,向墙上的墨焰发出警告,同时猛地拉住阿痒,向更深的阴影处缩去。
墨焰也感觉到了危险,他加快动作,用工具撬开通风口的格栅,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几乎是同时,一道探照灯的光柱扫过我们刚才停留的位置!伴随着轻微的电机转动声,一个隐藏在墙体内的摄像头转动着,对准了这个方向!
我们被发现了?还是例行巡逻?
阿痒脸色煞白,手指紧紧按在琴弦上,几乎要将其按断。她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惊恐和询问。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的锐痛尚未完全消退,但那种致命的危机感似乎暂时没有加剧。是阿痒刚才的声波干扰起了作用,导致了系统的短暂误判?还是……别的?
墨焰已经钻进了通风口,向我们伸出手。
“上来!”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急促的喘息。
我和阿痒必须尽快上去。但如何上去?我没有墨焰的攀爬能力,阿痒更是柔弱。
就在这时,墨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解下自己的腰带,又将工具包里的绳索快速连接起来,做成一个简易的绳套,垂了下来。“抓住!我拉你们!”
没有时间犹豫。我让阿痒先上。阿痒将吉他背好,奋力抓住绳索,墨焰在上面用力,我在下面托举,艰难地将她拉了上去。
轮到我了。我抓住冰冷的绳索,依靠臂力和墨焰的拉力,双脚蹬着粗糙的墙面,艰难向上。失去视觉让我对高度的恐惧被放大,但我咬紧牙关,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上。
终于,我也被拉进了通风管道。里面黑暗、狭窄,充满了金属和灰尘的味道。我们三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心脏狂跳,汗水混合着灰尘,黏腻不堪。
短暂的沉默后,墨焰指了指管道深处。“走。”
我们开始在这座白色堡垒的血管里,向着未知的“心脏”爬行。管道壁上传来轻微的振动,那是整个建筑庞大系统运行的低语。在这低语中,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些更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是机械声。是更柔软的,像是……无数个微弱的、重复的词语,叠加在一起。
我示意他们停下,将耳朵贴近冰冷的管壁。
那声音极其微弱,如同从深海传来。是无数个相同的声音,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反复吟诵着同一个词:
“校准……校准……校准……”
是那些“植物人”观察者?他们的意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被集中起来,成为了这个庞大“校准”程序的一部分?如同无数的处理器,在同步运行着同一个指令?
这个念头让我们不寒而栗。
我们继续向前爬行,管道开始向下倾斜。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臭氧和枯萎花朵混合的怪异气味。
终于,我们到了一个较大的管道交汇处,下方有格栅。透过格栅的缝隙,我们看到了下方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大厅。没有病床,没有医疗设备。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如同棺椁般的透明卫生舱。每一个舱体内,都浸泡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植物人”观察者,他们的身体上插满了各种管线。舱体发出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他们毫无生气的面孔。
而在大厅的中央,是一个更加巨大的、由无数闪烁光路构成的复杂立体图案——正是墨焰之前发现的、由地震波绘制的那个几何图案的缩小版、或者说……核心版!那些从维生舱延伸出的管线,最终都汇聚到这个核心图案上,为它提供着能量,或者说……数据。
一种低沉、恒定的嗡鸣声充斥着整个大厅。那是“校准”程序全力运行的声音。
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令人灵魂颤栗的一幕。这就是真相?将曾经的“同类”化为维持这个世界“稳定”的燃料和零件?
就在这时,大厅中央那个核心图案的光芒,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紧接着,所有维生舱的蓝光也同步明灭!
一股强大的、无形的波动以那个核心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我们所在的通风管道剧烈震动,格栅发出即将脱落的呻吟!
“不好!”墨焰低吼一声,“被发现了!快退!”
但已经晚了。我们身后的管道深处,传来了金属闸门关闭的沉重声响!前方的格栅,也在压力下开始变形!
我们被困住了!凡人的武器,在窥见宇宙级真相的刹那,似乎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冰冷的绝望,如同管壁上凝结的水珠,滴落在我们的脖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