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刃,劈开冷宫阴翳。
云微僵坐在铜镜前,一夜未眠。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和肩后那道诡异的伤口——它不像刀伤,不像鞭痕,而是一个繁复的符号,如烙印般刻在肩胛骨下方,边缘泛着不正常的暗红色,此刻正细细渗着血珠。
她伸手触碰,指尖传来灼痛,仿佛那不是她的皮肉,而是烧红的铁。
这印记与沈砚背上的一模一样。
“血誓...”她喃喃自语,脑海中回荡着罪己诏上那行字:“若违此誓,江山倾覆,血脉尽绝。”
原来先帝不仅用云家全族的性命逼沈砚就范,还用最恶毒的巫蛊之术下了血咒。这印记是誓约的证明,也是反噬的开端。沈砚背上的伤,他袖口渗出的血,都是他试图违誓的代价。
可他为什么要违誓?既已牺牲云家全族换来摄政王之位,为何又要冒险违抗誓约?
门外传来脚步声,云微迅速拢好衣衫。进来的是送饭的宫女,面无表情地将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在她肩头短暂停留一瞬。
“娘娘伤口又裂了?”宫女语气平淡,“王爷吩咐,若娘娘不适,可用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盒,放在桌上。盒身冰凉,触手生温,是上等的寒玉。
云微不动:“他何时关心起我的死活了?”
宫女不答,只道:“王爷说,此药一日三次,不可间断。”
待宫女离去,云微打开玉盒。里面是墨绿色的药膏,散发出奇异的草木香,与她昨夜在沈砚身上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蘸取一点,涂在肩后的伤口上。一阵刺痛袭来,几乎让她晕厥。但很快,刺痛转为清凉,血止住了,连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这药确实有效,但云微的心却沉了下去——沈砚连她伤口发作的时间都算得如此精准,说明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那么昨夜她去佛堂,发现诏书,恐怕也不是巧合,而是他精心设计的局?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整整一日,云微坐立难安。每次涂药,她都仔细观察药膏的变化,试图找出什么线索。直到黄昏时分,她第三次涂药时,终于发现了异常——药膏用到底部,白玉盒的内壁上,刻着极细的字迹。
她凑到窗前,借着夕阳余晖,勉强辨认出那些字:
“亥时三刻,梅林。”
没有落款,但她认得这字迹——是沈砚的。
他约她见面?在梅林?那个他们初遇的地方?
云微攥紧玉盒,指节发白。去,还是不去?这可能是另一个陷阱,也可能是她唯一弄清真相的机会。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战胜了警惕。
亥时刚过,云微避开巡逻的侍卫,悄悄来到梅林。时值深冬,梅树枝桠光秃,在月光下如鬼爪般伸向天空。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诗情画意,只剩下破败与凄凉。
她等在最大的那棵梅树下,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那年她十四岁,随父亲入宫参加赏梅宴,在这里遇见了被其他皇子欺负的沈砚。她替他解了围,他送她一枝白梅。
“娘娘果然守信。”
沈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微猛地转身。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王爷相约,所为何事?”她保持距离,声音冰冷。
沈砚从阴影中走出。今夜他未着朝服,只穿一件简单的玄色常服,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他肩背挺直,但云微敏锐地注意到,他的呼吸比平时急促些许——背上的伤还在折磨着他。
“药膏,好用吗?”他问。
云微冷笑:“托王爷的福,死不了。”
沈砚走近一步,月光照在他脸上,云微这才看清他的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唇色也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他过得并不好。这个认知让她心头一紧,随即又痛恨自己的心软。
“那道诏书,”他忽然转移话题,“你看了?”
云微警觉地看着他:“王爷指的是哪一道?平反诏书,还是先帝的罪己诏?”
沈砚的瞳孔微缩:“你看到了罪己诏?”
“王爷没想到吗?”云微向前一步,逼视着他,“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王爷设计好的,让我发现诏书,让我知道所谓的‘真相’,好让我...好让我怎样?原谅你吗?”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沈砚,你告诉我,那道平反诏书,究竟是你真心为我云家求来的,还是先帝计划中的一环?”
沈砚沉默着,月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嘶哑:
“有区别吗?结局已定。”
“有!”云微几乎吼出来,“对我而言,有!”
她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如果你真心想救云家,哪怕失败了,我也...我也...”她也什么?也无法恨他入骨吗?
沈砚垂眸看着她的手,忽然笑了。那笑容惨淡,带着说不尽的嘲讽:“云微,你总是这样,宁愿活在自己编织的梦里。”
他抬起手,轻轻拂开她的手指:“那道平反诏书,确实是先帝计划的一部分。他要的,就是我亲手写下赦免你们云家的诏书,再亲手将它封存。他要我记住,我沈砚的权势,是用什么换来的。”
云微踉跄后退,靠在了梅树树干上。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仍是万箭穿心。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声音嘶哑,“你知道先帝会出尔反尔,你知道云家难逃一死,你却还是...”
“我却还是选择了权势。”沈砚接上她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云微,这就是真相。我沈砚,就是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他说得那样坦然,那样决绝,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云微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袖口有深色痕迹在蔓延——是血。他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却在中途停住。还有什么意义呢?真相已经大白,他们之间,只剩下血海深仇。
“既然如此,王爷今日约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她问,语气重归平静,死水般的平静。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这是接下来七天的药。记住,一日三次,不可间断。”
云微不接:“王爷何必假惺惺?让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
沈砚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忽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待咳嗽平息,他放下手,掌心一抹鲜红刺目惊心。
“你...”云微震惊地看着他。
沈砚若无其事地擦去血迹,将瓷瓶塞进她手中:“云微,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按时用药。”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背对着她,轻声说:“那株白梅,我移栽到安全的地方了。来年开春,应该还能开花。”
说罢,他不等她回应,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云微握着尚带他体温的瓷瓶,怔在原地。他咳血了,那般鲜红,不似作假。而他的话,更像是在...交代后事。
寒风卷过梅林,吹起地上的枯叶。云微低头,发现刚才沈砚站立的地方,有几滴新鲜的血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她蹲下身,用手指蘸取一点,那血竟带着不正常的灼热。
血誓的反噬,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
她握紧手中的瓷瓶,忽然意识到——沈砚给她的,可能不只是治伤的药。
回到冷宫,云微迫不及待地打开瓷瓶。里面是同样的墨绿色药膏,但仔细看,颜色似乎更深一些。她用指尖挖取一点,正要涂抹,却借着烛光,发现药膏中夹杂着极细的金色微粒。
这是...
她刮去表层的药膏,越往下,金色微粒越多。直到瓶底,她赫然发现,那些金色微粒组成了四个极小却清晰的字:
“信我,等我。”
云微的手开始颤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面承认自己的背叛,一面又让她信他、等他?
她将药膏全部倒出,在瓶底内侧,又发现一行更小的字:
“诏书有诈,勿信。”
诏书有诈?哪一道诏书?平反诏书,还是罪己诏?
云微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觉得浑身发冷。如果连罪己诏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沈砚的背叛是真,还是他的苦衷是真?
她想起他咳血的模样,想起他背上的伤,想起他那句“那株白梅,我移栽到安全的地方了”...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脑海:沈砚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危险到...他可能活不下来。
所以他才急着撇清关系,所以才给她留下这些隐晦的提示。
窗外,北风呼啸,如泣如诉。
云微握紧手中的瓷瓶,瓶身的冰凉刺痛她的掌心。她该信他吗?在云家一百三十七条人命之后,她还能信他吗?
可若是不信,万一...万一是她误会了他呢?
“沈砚...”她对着虚空低语,“你究竟,在做什么?”
没有人回答。只有寒风拍打着窗棂,如同命运无情的嘲笑。
长夜漫漫,而她手中的药膏,仿佛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既是救她肩上的伤,也是救她濒临崩溃的信念。
只是这信念,还能支撑她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