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微。”
那声音低沉沙哑,穿透薄薄的木门,像一把钝刀子割在云知微骤然绷紧的神经上。是沈砚!
他怎么来了?!他不是应该重伤昏迷、生死未卜地躺在书房吗?青霜呢?难道……难道他已经……
巨大的惊悸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动作和思绪。袖袋深处,那块沉重、冰冷、散发着浓烈血腥气的血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烫着她的手臂内侧,几乎要将她的血肉灼穿!前朝叛军的军旗纹样!这足以让沈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铁证,此刻就藏在她身上!而门外,站着那个可能与此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心思深沉如渊的男人!
冷汗瞬间从额角、后背沁出,黏腻冰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巨响,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甚至能感觉到袖袋里那块血帕随着她身体的细微颤抖而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带来灭顶的恐惧。
不能让他进来!绝不能!
云知微猛地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一丝平稳,甚至带上惯常的疏离和抗拒:“夜深了,我已歇下。都督有何事,明日再议。”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细微的颤音。
门外沉默了一瞬。这短暂的死寂,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她能想象他站在门外黑暗中的身影,玄色的衣袍或许还带着未干的血迹,肩颈处那被她撕咬出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正穿透门板,审视着她仓惶的灵魂。
“开门。” 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沉,更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那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剧痛而引发的轻颤。
云知微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听出了她的虚张声势。她越是抗拒,他越会起疑。袖袋里的血帕如同即将引爆的惊雷,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能闻到那陈旧血腥气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狭小的房间里。
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云知微的目光猛地扫过地上被她撞翻的箱笼,那些倾泻出来的旧物——褪色的衣裙、泛黄的账簿、散落的针线……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她猛地蹲下身,动作带着刻意的慌乱,一把抓起几件散落在地的、最是陈旧褪色的衣裙,胡乱地往自己身上一披,又将那些针线布料团在手里,然后才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吱呀——”
门开了半扇。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得她披在身上的旧衣裙猎猎作响,也吹散了些许室内弥漫的灰尘和陈腐气息。
沈砚就站在门外一步之遥的阴影里。月光吝啬,只勾勒出他高大却明显透着虚弱的轮廓。玄色外袍裹得严实,但依旧能看出左肩处不自然的僵硬和微微的塌陷,那里是伤口的位置。他脸色在昏暗中呈现出一种失血后的灰败,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额角似乎还残留着未干的冷汗痕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门开的瞬间,锐利如鹰隼,精准地锁定了门内的云知微,带着审视,带着探究,更深处,似乎翻涌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暗流——疲惫?痛楚?抑或是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深沉的东西?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披着的、明显不合时宜的旧衣裙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扫过她手中紧攥着的针线布料,最后落在地上翻倒的箱笼和散落的杂物上。
云知微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故意将手中的针线布料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狼狈和被打扰的不耐:“都督也看到了,我这冷院寒酸,连个像样的箱笼都放不稳。方才起身撞翻了它,正收拾这些陈年旧物,实在不便待客。” 她刻意加重了“陈年旧物”几个字,试图将方才房内可能传出的翻倒声合理化。
沈砚的视线缓缓扫过满地狼藉,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她话语里的真假。夜风卷起他未束的几缕发丝,拂过他苍白的面颊,更添几分病态的脆弱与深不可测的阴郁。
“收拾旧物?”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云大小姐倒是有雅兴。”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裙上,眸色深了深。“这衣服…有些眼熟。”
云知微心头猛地一紧!眼熟?他认出这是云府旧物了?还是……这衣服本身有什么问题?她强作镇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僵硬而冰冷的笑:“都督说笑了。云府抄没,我身无长物,能翻出几件旧日婢女的衣裳蔽体,已是万幸。比不得都督锦衣玉食,更深夜半还有闲情逸致,来这冷院‘探望’。” 她刻意将“探望”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
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牵扯到了伤处,他下颌线绷得更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他不再看那旧衣,视线重新落回云知微脸上,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她刺穿。“方才书房动静不小,” 他缓缓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青霜说你……咳…咳…” 话未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打断了他。
他侧过身,一手扶住冰冷的门框,一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胸下方,咳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颤抖,脊背弓起,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那咳嗽撕心裂肺,带着肺腑深处的浊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密布。
云知微站在门内,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咳得几乎喘不过气,看着他高大的身躯因剧痛和虚弱而佝偻、颤抖。袖袋里的血帕仿佛瞬间变成了千斤巨石,压得她动弹不得。恨意与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恐慌再次交织翻涌。她应该感到快意!这是他应得的报应!可看着他此刻的痛苦,那深可见骨的伤口,那撕心裂肺的咳喘……那袖袋深处冰冷沉重的秘密,却像毒蛇般缠绕上来,勒得她心口发慌。
她该做什么?冷眼旁观?还是……
就在沈砚咳得气息断续、几乎要支撑不住时,他那只紧按在左胸下方的手,指缝间,竟缓缓渗出了一缕暗红色的血丝!那血丝蜿蜒而下,染红了他苍白的指尖,也染红了他玄色衣袍的前襟!
咯血?!
云知微瞳孔骤缩!他不仅肩伤极重,竟还伤及了肺腑?!是那鸩酒留下的旧伤未愈?还是……她那一口撕咬,牵动了更深处的隐疾?青霜不是说用了药吗?为何还会如此?!
巨大的震惊瞬间攫住了她,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对血帕的恐惧。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指尖微动,几乎要伸手去扶他。然而,这个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被她硬生生地扼住。袖袋深处那冰冷沉重的触感如同最尖锐的警钟,猛地将她惊醒!
她想起了青霜怨毒的眼神,想起了那刻着“微微”的药罐,想起了那枚金簪,想起了昏迷中他呼唤的“阿萦”!她想起了自己只是一个连名字都被窃取的、可悲的替身!
一股混杂着悲愤、屈辱和被愚弄的冰冷怒火,猛地冲散了那瞬间的动摇。她凭什么去扶他?他沈砚的死活,与她何干?他咳血也好,重伤也罢,都是咎由自取!她云知微,没有在他重伤昏迷时补上一刀,已是仁至义尽!
云知微猛地收回了那半步,挺直了脊背,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冰封在眼底最深处。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颌,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看着沈砚痛苦地喘息,看着他指缝间刺目的血痕。
“都督的伤,似乎比我想象的更重。”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夜深露重,冷院更是寒气侵骨。都督若不想伤上加伤,还是早些回去,让青霜好生照料为是。” 她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冰冷的送客姿态。那姿态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沈砚的咳嗽终于稍稍平复。他喘息着,缓缓直起身,扶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他抬起眼,看向云知微。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剧痛带来的生理性水光,深不见底的疲惫,被拒绝的冰冷……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失望?抑或是别的什么?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狼藉,也没有再看她身上那件旧衣。他的目光,最终沉沉地落在了云知微的脸上,仿佛要透过她冰冷的外壳,看到里面那颗同样被冰封、却在无声泣血的心。
“好。”他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这一个字,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
他缓缓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动作带着难以言喻的迟滞和沉重。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月光下显得有些摇晃,脚步虚浮地,一步一步,融入了门外更深的黑暗里。那背影,孤寂、疲惫,像一座即将倾颓的、染血的冰山。
云知微死死地盯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轮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一股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她。她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重重地靠在了冰冷的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凉刺骨。
危险……暂时解除了吗?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探向袖袋深处,想要确认那块如同梦魇的血帕是否还在。指尖刚触碰到那粗粝冰凉的布团——
“咳!咳咳咳……”
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从她喉间爆发出来!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咳碎、咳出来!她死死捂住嘴,弯下腰,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蜷缩起来。喉间腥甜翻涌,一股温热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猛地冲破了指缝的封锁!
“噗——!”
暗红的血,如同泼墨,瞬间染红了她捂在嘴上的手背,也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身前冰冷的地砖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绝望的暗沉。血腥气浓烈地弥漫开来,与她袖袋深处那块血帕散发出的陈旧腥气,无声地交织、融合。
她喘息着,摊开染血的手掌,看着掌心那一片刺目的黏稠暗红。身体的剧痛,心口的冰寒,还有袖袋里那块足以颠覆一切、也足以将她彻底毁灭的秘密……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地望向沈砚消失的方向,那片浓稠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弧度。
真好。一个咳着血,藏着前朝叛军血证。一个咬着骨,刻着亡魂替身名字。
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怨偶。
这地狱,谁也别想逃。